06 危机
两人在日暮时分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着,街道上的照明随着他们的脚步被渐次熄灭,好像有谁正追在他们身后不停熄灯。
“先停下,加加知!加加知!”
“您没感觉到后面有东西追过来了么?”
白在后面忽然一用力摆脱了加加知的怪力,迫使加加知停了下来:“感觉到了!可是你发现了么,我们又回到刚刚那个饰品店跟前了。”
没错,加加知仔细端详,发现这里正是刚刚那个熟悉的招牌,只是店里的灯灭了一时没看出来。不仅这家店一片漆黑,连周围一整片都断电了似的。于是街道被夕阳的光染成了茜色。
着意味着,他们已经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这是……”
“简直像是怪谈里讲的一样。主人公在逢魔时刻的十字路口迷失了方向,被带到了异界……是不是待会儿还会出来个黑长直的美女向我们搭讪?”
“呵,要有也是披头散发的女鬼。您还真是心大,白猪先生。”
“我没说过我的名字但是请你也别给我乱起名字啊。”
无处不在的阴影里黑暗在不安地蠕动。阴风骤起,风里带来不吉的低语和不怀好意的轻笑。
“喂,”加加知向前走了一步,回头看着白,“待会儿真有什么攻过来的话你就朝反方向跑。”
“开什么玩笑啊壮士!”白上前一步拽住加加知的手臂,“你呢!”
“当然是留在这里挡着了。”
“喂喂开玩笑的有个度啊。你以为自己是克拉克·肯特吗?”
“戴眼镜的是您才对啊,况且再怎么样我也自信比您这种战五渣强太多。”加加知不耐烦地揪住白抓着他手臂的手,“落到现在这般境地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您太任性吗,白猪先生?!”
“说了不是白猪啊!你个——”
在两人争执的同时,建筑的阴影里出现了一个人影,正拖着步子向两人所在的位置走过来。它看起来没有眼睛一样,双手在身前的空气里胡乱摸着,嘴里低低念着:“在这里,在这里……”
“什么玩意儿?这三流恐怖片一样的既视感!”
循着白的声音,它猛然抬头“看”了过来。隐藏在阴影里的黑暗流动起来,纷纷汇聚到移动的人形身上,然后——那双看起来勉强算还算人形的手臂一下子长度暴涨,狠狠向着两人抓了过来,暴露在余辉下的是一双伤痕累累成拉伸到不可思议形状的人手。
逃跑已经来不及了,背对敌人反而更危险——加加知干脆一把推开身边碍事的家伙,精准地擒住了那一双异形的手腕。就在他用触感确认自己已经牢牢锁住这双鬼手的时候,这双手的手指居然如同手臂一样延长了!
扭曲成触手一样恶心形状的鬼手穿过了加加知的胸膛,在白伸手拦住它们之前。可是加加知本身却感觉不到“被穿过”这个事实——这双鬼手的手指像是幻影一样,被白伸出的手和加加知的身体隔开了。
“……咦?”白刚刚放下心来,转瞬却又因眼前的怪异景象睁大了眼睛,“加加知你怎么在发光!”
加加知低头,看见青蓝色的鬼火从自己的胸膛里浮现,正幽幽往外飘散。顿时他感觉到感官被剥离,自己正失去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于是扣着鬼手手腕的双手一下子松懈了。结果他立刻就被这双怪异的手狠狠向后一推,然后重重摔到了地上。可是他连疼痛的感觉都很模糊,渐趋黑暗的视野里是白焦急的脸,那人的声音如同隔着水一样动荡。
“……”他挣扎着想要说话,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白泽!”不知是谁发出的刺耳尖叫替他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与此同时他也彻底失去了意识。
“白泽!”
“是白泽!”
“找到白泽了!”
在此起彼伏的刺耳尖叫中,白跪坐在地上抱起了已经昏迷的加加知。他低着头,全然不去看四周不断浮现并正缓缓包抄过来的鬼物们。伸手抚上加加知心脏的位置,白感觉不到一点动静,但余温尚存。刚刚被从年轻男人体内被强行抓出来的青蓝色磷火正被什么力量压迫着向四周飘散。白朝着它们伸出手,可是每一朵磷火都像畏惧一样躲开了他的手指。
“麻烦的小鬼。”他低声骂了一句,忽然扬起脸来逼视着正不断靠近它的呆滞鬼物。如同美艳宫妃精致描画的晓霞妆,他的眼尾浮现出妖娆斜红,阴风撩起的流海下是艳丽的红色眼状图腾。他的表情高傲,他的眼神锋利。
白,不,神明白泽伸出的手做出了只伸出并拢的食指和中指的手势,嘴里轻声念了句“来”,引导着被强行拉走的鬼火回到了加加知的心口处。轻轻把一朵一朵的鬼火压进了加加知的心口,白泽的手掌一直按压在他的胸口直到感觉到手掌下传来心脏的跳动。可是枕在白泽大腿上的年轻人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白泽把年轻男人轻放在了地上,站起身来与仍隐没在黑暗中的最初的鬼物对视:“区区厉鬼,胆子倒是不小。谁告诉你们我在这里的?”
“杀……杀掉白泽……”
“被关傻了么?”白泽从自己的挎包里摸出一沓已经画好的符纸,用余光粗略环顾了下四周包围的鬼众,“算了,你不说我还不想听呢。”
夹在指间的符纸被灌注了力量,飞向了不同的方位,顷刻间就隐没在了黑暗里。本来忌惮着不敢前进的鬼物见白泽的动作没什么实质性危害,一股脑全部拥了过来。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的白泽却岿然不动,只抬头望了望天边无比绮丽的晚霞。
忽然,黄昏天色之下却突然响起隆隆雷声,青紫色的闪电龙蛇一般腾跃在街道之中。以白泽所在的位置为中心,震耳欲聋的雷电直接狠狠朝着污秽的鬼物劈了下来,地上燃起了青色的火焰,如同燎原之火一般肆虐在充斥着黑暗的大街小巷之间。一时间鬼泣狼嚎,鬼影幢幢,本来就已是异界的街道看起来更像是鬼域了。白泽静静看着地狱般的景象,仔细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裤腿被人轻轻扯了下。低头正对上加加知有些迷茫的眼神。也许此刻再称他为加加知已经不合适了:“醒了,恶鬼?”
男人额头上长出了作为鬼族身份象征的独角,微微张开的唇露出了尖尖的獠牙。躺在地上的不再是来中国出差的日本白领加加知,而是来访中国地府的日本地狱辅佐官鬼灯了。“白猪先生才是,终于醒了啊。”
白泽又跪坐下来,扶起鬼灯枕在自己的腿上。后者一脸嫌弃:“恶心死了,白猪先生。”
白泽被气的笑出声,随即报之以冷笑:“刚刚还不如任你去死。”
“我很早以前就死了啊。”鬼灯一脸理所当然地呛了回去。
对方说得云淡风轻,可白泽偏偏从话里听出了深重的悲辛意味。他不自觉放缓了口气:“既然已经死了就作为亡者安心去投胎啊。滞留在这副身体里过了几千年都不肯离开是要做什么?”
“为了遇见您吧,白猪先生。”
“啊?”白泽觉得自己的耳朵或者这只鬼的脑子二者之间一定有一个坏掉了。
“一定是这样的吧,为了让我作为鬼灯遇见您。”鬼灯看见白泽脸上的丧病表情,干脆闭上了眼睛,“您的寿命实在是太久了。如果不是成为‘鬼灯’,我说不定也能遇见您,不过也就是‘啊,快看天上有头猪在飞!’的程度……”
“谁是猪啊!!果然还是不该救你的!”白泽不禁暴躁起来,“你不是号称可以记住每一个亡者和狱卒的长相和名字吗?结果几千年了到现在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对啊,小鬼!”
“礼尚往来罢了,您不是也没怎么叫过我的名字吗。”鬼灯睁开眼睛直视一脸挑衅的白泽,“为了听我叫一声您的名字不惜搞得这么麻烦,您还真是少女心。”
在白泽破口大骂之前鬼灯继续说下去:“在日本遇见您的时候,我曾经叫过您的名字,可为什么那时候您没有醒呢?”
“啊,因为你说的是日语。”
“什么啊,像是低级的手机认证系统一样,只支持中文版吗?”
“谁低级了啊?我的名字叫做——白(bai)泽(ze),这是解开我对自己施加的法术的钥匙。你见过钥匙可以随便变形的么?”
“大费周章地去见我又是为了什么呢?”鬼灯认真地注视着洋洋得意炫耀着无聊把戏的白泽,黑色的眼睛里满满映着那张蠢脸。
“确认输赢而已。”
“得到结论了吗?”
“我确实赢了。”白泽笑得挑衅,眼尾高高吊起,“认输吧,小鬼。”
这是不同于替代品和冒牌货温吞笑容的生动表情,鬼灯注视着他无法移开目光。他伸手抚上温热柔软的脸颊,没向往日一样狠狠拧下去。看着白泽由警惕到疑惑的表情,鬼灯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轻声说:“我不会认输,永远不会。”
“还真是倔呢。嘛,不过你就是这种家伙。”
“跟性格无关。还有请不要用哄小孩的语气跟我说话。”
“在我面前你只能算是小鬼啊,就算已经在世上存在了几千年也一样。所以呢,若不是单纯的爱面子又为什么不肯认输?”
“我绝对不会向您认输。只要还存在一天,我就绝不会向同样绝不认输的您认输——不会让您一赢了之潇潇洒洒离开的。”我是如此笃定——
“纠缠不清可是很难看的哟。”
“用小聪明让自己觉得赢了然后落荒而逃的家伙更难看。”
“嘁!总之我讨厌输给你。”
“那么,重新开局吧。这次不再把赌约寄托到其他人身上了,就以我们自己为赌约。”——笃定你一定会因为在乎输赢而留在我的世界里。
“这次赌什么?”——入局了。
“我赌我会在您之前消亡。”
白泽看着枕在他膝上的鬼灯,那家伙确实一脸认真。话说本来他也不是会开玩笑的家伙。
“这几乎没有悬念啊,委实没什么好赌的……那么你的赌注是什么?”
“赌注是您想听到的、我认输的证明——假如我输了,一定会告诉您的,在您消亡之前。反之亦然。”
必须用您在乎的东西来留住您,否则您便会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鬼灯紧紧盯着白泽的双眼,想从那双眼里看见一点能让自己安心的证明,他甚至能从白泽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周遭青色的鬼火明灭不定,在白泽脸上投下奇怪的阴影。那不是鬼灯所熟悉的白泽的任何一种神情——那是跨越了久远时光、高高在上的神明对芸芸众生的审视。
良久,鬼灯终于看见白泽的嘴角扬起愉悦的弧度。他听见白泽这么说:“还真是不能小看你啊,恶鬼。既然如此,我跟你赌。”
“成交。”鬼灯安心闭上了眼睛,再度昏迷之前记得的是,这一局自己完胜。
白泽看见刚刚本就有气无力的恶鬼终于在把自己匡进他的坑爹赌局之后安心昏了过去。
“就这么让你消失如何?反正就算现在输掉也没人知道,反而是将来,你要是赢了的话我可就输得一败涂地了。”抚上膝上男人高挺的鼻梁,修长的手指一路向下直到温热的胸口,“反正不过是靠鬼火才能行动的尸体罢了。”
掌心传来对方心跳的律动,安稳而有力。
“算了。你要是在这里挂掉可是会引起外交纠纷的。”白泽仰头望天,看夜幕从暗色过渡成夕阳染成的艳丽茜色。四周的鬼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那些炮灰从白泽的面前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抱着鬼灯坐在这妖异天色下空荡荡的十字路口,看上去像在放空,只是刘海下的图腾隐隐泛起金光。
过了不知多久,白泽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对着不知身处何处的谁朗声道:“特意追到这里,花这么大的劲儿把我困住,是想要干什么呢?”
没人回答。但白泽可以感觉到周身传来一阵重似一阵的压力——如同他看到的,这个是用鬼气强行制造的结界,由于范围过大、效力太强,让被困在这里的自己误以为闯入了异界。
“真嚣张啊,这还在人间呢。”对方不断增加鬼气的密度,看上去是想将他直接压死,“可惜了。这么充足的鬼气,你应该很强吧?不过我可不是鬼哟。”
“如果是想报复我的话我倒是不介意啦。”他抱着鬼灯站了起来,用力伸展自己因血液受阻有些发麻的双腿,“可你不该把这个混蛋牵扯进来。”
“拜你所赐,我被这只恶鬼套住了。你说说看,这笔账我该怎么跟你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