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是温柔而愚蠢罢了

【鬼彻】蝶恋花·花之章

花之章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01

下午的阳光正好,白泽正蹲在门外的药田边上往手上的一个花盆里培土。

忽然一道影子投了下来,白泽抬起头就看见一张灿烂的笑脸,金色的柔顺碎发在离他不远的上方荡漾:“嗨~”

“小莉莉丝?”

金发美人穿着她喜欢的紫色套装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放在柜子上的那盆绿色植物。植物几支圆径的木质茎干挺拔地立在土壤中央,向上延伸出长而扁的叶子,几片长叶层层叠叠撑开,看起来倒也称得上郁郁葱葱。一整株在白净的瓷盆里亭亭玉立,绿得非常养眼。

“怎么想起来来这里?”

“不欢迎吗?”

“怎么可能~小莉莉丝可是我们店里的贵宾哟。所以这次是单纯来玩的?”

“也不是啦,我是来替小妲己拿她订的药——地狱里的硫磺味道比以前浓了不少,她大概有些适应不了吧?”

“不是只有小妲己受不了而已,八热地狱的原住民都觉得有些吃力啊,这些天相同的订单我们收到了许多。”

“是吗?我们EU地狱里这些都个都是正常程度,所以我是没什么感觉。”莉莉丝用指尖轻抚主茎光滑的表面,显然她很喜欢这种触感,指尖徘徊在茎干上不断摩挲,“热带植物吗?”

“嗯,是昙花。”白泽站在柜台后打理植物那几片长得甚至垂落在盆外的叶子,“花期就在最近几天,小莉莉丝到时候要不要来看?”

“花在哪里?没有看到花苞啊。”

白泽把瓷盆转了个身,莉莉丝这才看见垂落在花盆另一侧的气根,气根蜿蜒得像一条妖娆的蛇,末端是一朵白色略带土黄的花苞,花苞外可以看见隐隐泛着嫩绿称着红晕的花托。莉莉丝凑到花苞的跟前还能闻见隐隐绰绰的花香。

“开花的时候一定会更香吧。哪天开花的话,白泽先生给人家打个电话吧?好想知道这花开出来是什么样子啊。”

“花形很漂亮,是适合在月色下欣赏的花。不过事实上它也只在夜里开放,开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一个晚上。小莉莉丝你这次在这里待多久?”

“好遗憾啊~这次不会待太久呢。人家是来公办的,公事办完了就得回去。顶多两三天吧。”

白泽侧头想了一下,对莉莉丝笑笑:“也没关系的,我可以拍照片给小莉莉丝发过去的哟~再说,这花每年都会开,有的是时间看呢。”

“这样也可以。真是非常感谢哦~”

白泽转身去后面洗手,顺便把瓷盆搬到了店堂的角落里。桌面上显得有些乱,之前他曾坐在柜台后面配药,研磨好的药粉被用纸包包好,纸包折起来的地方标注着小小的“恶鬼”字样,和一大堆已经扎好的纸包堆在了称药的天平边上。

莉莉丝听到店堂后传来的门轴转动的声音,水流崩落在水池里的声音,橱柜打开的声音。店里那个常年跑腿的学徒不在,白泽在亲自替她沏茶。她的目光扫过那一堆小山似的药包,目光落在隐蔽的“恶鬼”字样上。她打开那只纸包,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摸出一只手指长的小瓶,把瓶子里的粉末全部倒在了纸包里。她望向店堂后,白泽还没有回来,于是她不紧不慢地收起瓶子,提起纸包轻轻抖了抖,又把纸包按原样折起来塞回了原来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白泽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回来,莉莉丝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水啜饮。两人聊了一会儿之后莉莉丝说自己还有事,离开之前提到了自己和妲己合作的生意:“到时候一定要来捧场哟。”

“一定一定~”

金发的美人踏进了午后的阳光里,身后留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白泽把刚刚归拢到一边的药包又摊回了桌面中央,他找出店里用来外送的大纸盒,拎着白色的细棉线把一摞摞药包归置在盒子里,放到最后,桌面上只剩那个粗略折好的纸包。

白泽把它塞到了纸盒底部,不一会儿又掏出来放在最上面。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纸盒的盒盖还是没盖上。白泽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把纸包拿出来,盯着那行欲盖弥彰的小字,终于把纸包拆了开来。他在身侧的置物架上翻捡出一只空瓷瓶,把纸包里的药粉倒了进去,用丝绳缠着布巾封好。然后从拆开的纸包上撕了一条下来,提笔写上什么,就和瓷瓶一起塞进了纸盒,顺手盖上盒盖。做完这一切,白泽像是松了口气,拿起笔在盒盖上龙飞凤舞写上了接收地址,最后一笔落下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撂下笔转身就走,还不忘在门口挂上打烊的牌子。

 

 

白泽梦见自己在地狱和天国交界处的那个大厅里,明明属于食草类动物却散发着肉食者危险气息的可怕狱卒正追在自己身后。他在宽阔的大厅里拼命奔逃,笑得不怀好意的恶鬼却突然挡在他的前方,他气愤地指着鬼灯大骂“混蛋”。然而这一停顿他就被后面的“捕食者”追上了,长期处于发情期的狱卒小姐把他的脸用力揉进了那一双傲人的双峰。白泽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他拼命挣动但是并没有什么用,于是他只能转而向在一边看热闹的恶鬼求救:“快让她住手……恶鬼!”

白泽恢复意识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头都快裂了,恨不能一头撞死在枕头上。窒息感逼得他醒过来了,他终于反应过来并没有热情到变态的狱卒,也没有恶劣的鬼灯——有谁正掐住他的鼻子阻碍他的呼吸。白泽奋力抓住那人的手臂大叫:“我说放开!”

 “您终于醒了啊,我还担心您会憋死呢。”那个人俯身看着白泽,终于松开了手。白泽睁开迷离的睡眼,试图从模糊的视野里辨认出那个人。这个时候除了桃太郎谁会在店里叫他起床呢?他仔细分辨了一下然后否定了——桃太郎君绝对没有这么高。

“怕我憋死一开始就不要掐啊!”

“只是想叫醒您嘛,您睡得太死了。”

“为什么我觉得你是想杀掉我……还有你是谁啊!”

片刻后白泽生无可恋地趴在店堂的桌子上,一头卷毛的不速之客端坐在他的对面,双手捧着桃太郎刚刚奉上的热茶:“茶叶梗立起来了诶。”

 “所以你到底是哪位,一大清早跑到这里有何贵干?”

“哦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八热地狱秦广王手下的第一辅佐官小野篁,奉阎魔大王的命令请您去地府出一趟急诊。打扰到您休息真的是十分抱歉!如果不是事出紧急,我也不愿意这么冒昧地叫醒您。”高挑的男人说着自己笑了笑,那头卷毛偏执地垂在前面,“这个办法是鬼灯大人教的,我一直都想试试看来着。”

白泽勉力抬头看向对方,不知是因为宿醉还是因为来客的话而面色不佳:“出诊?我这里只是药店哦,不负责出诊的。”

“这个我们也知道,但是有一个病人非得您去看看不可。”卷发的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了什么放在了白泽的面前,“请问您认识这个吗?”

小小的几何体立在白泽眼前,白底青花,看起来非常眼熟。

 

 

白泽跟着自称小野篁的男人来到了阎魔殿,看见了殿上阎魔大王正在审判亡者。殿上魁梧的阎魔翻阅着亡者的生前记录,呵斥亡者生前的一件件罪行,而后高声下达判决;堂下鬼卒来来往往,被狱卒押着的亡者在堂前列队,畏畏缩缩不敢造次。很繁忙但是秩序井然,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

白泽留在堂下的某个角落里冷眼旁观,等着小野篁去阎魔大王那里通报。他早上宿醉被吵醒,脑子里一片混乱,看见极乐满月的药瓶就跟着小野篁出来了,没想到门口居然停着一辆胧车。一路上被风吹得清醒了不少,他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他来之前就问小野篁病人是谁、有什么症状,但这个不靠谱的男人一概回以“到了您就知道了”。对大夫而言这个保密工作实在是多余了,让大夫两手空空地去出诊也是少见。而且,既然是阎魔厅请人,为什么来的却是秦广王的人,甚至还是第一辅佐官?他一路上手心里捏着那只瓷瓶,心里某种不详的预感缓缓成型。

现在站在阎魔厅里,他的预感得到验证了。白泽注视着阎魔魁梧的身影——他身边果然没有那个扛着狼牙棒的恶鬼。所谓的“病人”,八成就是阎魔大王的第一辅佐官。

阎魔大王忽然宣布暂时休息,剩下的亡者暂时带回等候室。阎魔大王转身离开,丢下亡者和狱卒互相大眼瞪小眼,全部都不明所以的样子。

“白泽君你可算来了!我着急的不得了,自己又抽不开身,只能请篁卿把你找来!”阎魔王一改殿上威武庄严的模样,急的像是在老婆产房外团团转的大叔。白泽被身形高大的阎魔大王一路拽着疾行,又挣不开那只熊掌似的大手,只能小跑才跟得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在阎魔厅曲折的回廊上疾走,却没撞上一个工作人员。阎魔大王头也不回,只顾往前冲,不一会儿他就带着白泽拐进了员工宿舍。走廊尽头,统一制式的门上赫然是简化的鬼灯图样。

推开门,占了房间一隅的床上躺着似乎正在熟睡的辅佐官。鬼灯平躺着,被子没盖住的地方露出了红色的浴衣,黑色外褂平铺在被子上。就算睡着了也一丝不苟啊,白泽心想,他走近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只恶鬼平常难得一见的睡容。平常总立起来的剑眉总算平平躺下,鬼灯的睡颜居然还称得上平静。

“他居然公然翘班睡懒觉?”

“今早鬼灯君没有按时上班,我也以为他是贪睡起迟了。可我到他房间里来找他的时候他就这样了,我怎么都叫不醒他!而且,而且……”阎魔王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鬼灯君他似乎是没有呼吸!”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白泽的嘴角抽了抽:“那个,他是鬼吧,本来就……”说着白泽自己愣了一下,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的存在是不需要医药的。换而言之,那些从八热地狱里向他下单的鬼族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幽灵(亡者)一类的东西,他们是生物的一种。按照鬼灯那个考据狂的说法,鬼族本身属于妖怪之类的东西。就算体质特殊了点,鬼灯也是鬼族,他也会生病也有寿命上限。

白泽掀开了鬼灯的被子,伸手按在了他的左胸口。手心下的触感还带着温热,可是一片安静。白泽的目光转向鬼灯的脸,发现垂落在那家伙鼻翼两侧的短发完全没有被吹动的迹象。就像一个死人一样。

“白泽君,鬼灯君他究竟是不是……”

白泽低声接上:“死了。”

阎魔大王瞪大了眼睛,他眼睛本来就大,这么一来看上去就像头呆住的牛一样可笑。可没人有心情取笑他,房间里仅有的两个有意识的存在都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鬼灯。

“鬼灯君……这孩子他……白泽君你再仔细看看,他是不是只是病了……我看见他桌上有药瓶,我想他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你再仔细瞧瞧……”

白泽看着语无伦次的阎魔慌张得像是孩子得了重病的父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沉默。他转回头看见鬼灯保持着就算马上下葬都没问题的姿势,觉得一点都不真实,他曾经认为这只恶鬼生命力旺盛得完全可以一直嚣张到世界末日。他告诉自己刚才完全是下意识的结论,于是抱着没来由的希望,他再次伸手去探鬼灯的颈动脉。依然是安静。

白泽只能回过头看向一直用希冀的眼神望向自己的阎魔,对他轻轻摇头。

尽管在鬼灯面前没什么权威可言,但阎魔王怎么说都是八热地狱十殿阎罗之首。眼下这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像是个真正的遭受丧子之痛的中年大叔一样痛哭出声,边哭边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啊,就算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离开,但是总觉得那日子遥远得很。没想到他居然走得这么突然!我总是依赖这孩子,从来都没体谅过他的辛苦……”

“您不用太自责,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的是这家伙不是过劳死。”白泽试图安抚这位惨遭“丧子之痛”的大叔。但这是徒劳的,阎魔仍旧沉浸在伤痛中难以自拔,哭得老泪纵横。白泽觉得自己心里那点云雾缭绕的感伤瞬间被冲散了,他感觉自己的胃疼又要复发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回到鬼灯身边,替鬼灯把刚刚掀开的被子盖好。

有些事阎魔暂时没法考虑,但他却是不能不考虑的。阎魔王请小野篁亲自去请他过来,分明是想把鬼灯“病倒”的事情保密。纵然看这只恶鬼百般不顺眼,白泽仍然不得被肯定他对日本地狱的重要性——表面上十殿阎罗以阎魔大王为首,但是真正在幕后掌握大权的人是谁连小白君都知道。参与了日本地狱的建设规划,一路上引领日本地狱前进,制衡八热与八寒的关系,维持与异国彼世的交往——这些统统被这只血统不纯的独角鬼一力承担。失去他,日本地狱还不知道会陷入什么样的混乱里。

可纸是包不住火的。鬼灯一天两天不出现还能说他出差去了,长时间不出现的话就没有任何理由能搪塞过去了。

“要怎么办啊?”白泽低语出声,“混账恶鬼……你要是就这么一走了之的话,你的心血可是会付诸东流的啊。”像是对白泽的话有所反应一样,鬼灯胸口有什么微微动了一下。白泽精神一振,急忙探出手去想要试鬼灯的心跳,然而他的动作却突然停了;他看到跃动在鬼灯心口的青蓝色光芒,那是当初进入丁的遗体让鬼灯得以诞生的鬼火,如今它们也要挣扎着离开鬼灯的身体了。

鬼火……白泽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把鬼灯胸口即将挣动而出的一朵鬼火按了回去。为了防止鬼火从其他地方离开,白泽咬破指尖,借着血迹在鬼灯的额头上画下了笔画繁杂的符箓。白泽的动作惊动了阎魔大王,大叔总算知道关心一下这边,他站起来赶到白泽身旁。

“刚刚是怎么了?”

白泽轻轻含住流血的指尖,若有所思地盯着鬼灯,目不转睛:“大王,我问你,这家伙不是纯粹的鬼吧?”

“是啊……这个大家都有所耳闻的。”

白泽以难得的认真表情解释道:“这家伙既然不是天生的鬼族,那他的身体其实就是他生前所使用的身体吧。托鬼火的福,他的魂魄没有像寻常亡者那样脱离身体,所以他不仅变成鬼族活了下来还长大了。也就是说,只要鬼火不离开他的身体,他就不算真的死了。不能用衡量普通鬼族的方式来衡量他啊。”

阎魔眼见自己面前的白衣男人眼里渐渐燃起了热切的光芒,本来专注严肃的表情不自觉带上了笑意。他在这个时候有些漫无边际地想到,这两个人的关系其实远不是传闻的那么恶劣吧,这个人明明也如此重视着鬼灯。

“他现在的情况不过是魂魄脱离了身体。我们还能救他,只要能找到他。”

“真的吗?!”阎魔大王破涕为笑,他用力抓住白泽的手,“白泽君,请你务必救救这孩子!拜托您了!”

白泽感受到自己手上传来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点点头:“我一定会尽我所能。”说完他觉得自己替这只讨嫌的恶鬼如此劳心劳力有点奇怪,于是故作狰狞地笑了两声:“哼哼,这只恶鬼欠我这么大份人情,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我面前嚣张!”

阎魔有些宽心地笑了笑。知道鬼灯还有救之后他没那么难过了,之前被忽略的问题马上一股脑涌到了他面前,最急迫的是:“EU的外交官还在外面等着,鬼灯已经和他们定好了要和他们亲自见面——不能用出差的理由糊弄他们啊!”

“这个我就没办法了,您有什么解决方法吗?就说‘我们的辅佐官身体不适需要卧床静养’什么的?”

“不行啊!陪同外交官一起来的是LADY·莉莉丝,她一定会要求探病,我们到时候总不能拦着她不让进,那样反而让人怀疑啊。”阎魔大王已经有些焦头烂额了,忽然他把目光定在了白泽身上,“白泽君,不如……”

“……啊?”

 

 

桃太郎摆好午饭的时候,白泽正好跨进店门。桃太郎迎上去:“欢迎回来!今早出诊顺利吗?”

白泽看起来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对自家弟子摆了摆手,径直坐到饭桌边。桃太郎去后面拿了碗筷,坐到白泽对面:“是很棘手的病症吗?您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啊。”

“的确是很麻烦的局面啊,怎么办我觉得我的胃疼加剧了。”

“那是您自己饮酒过度的问题好吗!不要一股脑推到别人头上啦。”桃太郎在替自家师父兼顶头上司盛饭的同时也不忘吐槽重任,“倒是您啊,今早出门的时候都神志不清,那位病患不是很倒霉吗?遇到一个醉醺醺的大夫什么的。”

“桃太郎君,我今早可是为了维护我们店的声誉在奋战哦!你不觉得这么说太过分了吗?”

“是啊,看见那位先生拿出我们药店的药瓶我吓了一大跳呢。难道那个病人是吃了我们店的药之后出现了副作用或者病情加重了吗?”

“那倒不是……”白泽想起鬼灯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样子,心里一沉,脸上刚刚浮起的笑容又消失了,“我的药才不会让他变成那个样子呢……”

“欸,真的很严重吗?”

白泽的筷子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埋头吃饭,忙里抽闲回答一句:“桃太郎君,这件事结束之后,记得提醒我管那家伙要双倍……啊不,十倍的报酬。”

桃太郎怔了一下,几乎要失笑:“白泽大人,这样不好吧,就算是熟人也不能这么黑心吧……”

“吃饭。”白泽伸手比了停止的手势,“吃完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02

 

长夜漫漫,高烧明烛,花香氤氲。

此时此地该有美人美酒,如此才不会辜负良辰美景。可此刻宽敞的卧室里只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面对面傻站着,就像是凭空多了面镜子。两个人都穿着白色滚绿边的汉装,外套松松垮垮的白大褂,手腕上套着鲜艳的珊瑚珠串,右耳下坠着铜钱玉珠的红色流苏随着两人的动作微微流动。两个都是白泽,不同只在于其中一个看起来苦大仇深,而另一个则笑得没心没肺。

“感觉怎么样?”笑着的白泽在另一个面前轻盈地转了个圈,“没什么破绽吧?”

“你感觉很开心嘛,我可是累得要死啊。”

“其实我也感觉的到……毕竟是把作为一个整体的自己分成两部分。”笑眯眯的白泽照镜子一样凑到自己另外一部分跟前,“我控制不了自己啊。我是你分离出来的一部分,你不会不知道你自己把什么分出来了吧?”

“可能会碍事的部分而已。”不太高兴的白泽侧过脸避开了另一个人的接近。

“这么说还真是过分啊。不过跟那个恶鬼有点像了哦~”

“区区一个小鬼居然敢让我这么大费周章。”这个白泽显得比之前还要冷淡,“死了就让他和其他亡者一样去投胎转世不就好了。”

“我可是希望他好好活下去。”看上去比较开心的白泽从身后的床铺上捧起一摞叠好的衣服送到另外一个面前,“别嘴硬了,就算再怎么不同,在救活那家伙这件事上我们的意志绝对是一致的。呐,换上衣服吧。”

片刻之后,笑眯眯的白泽绕着换上了新衣服的白泽走了一圈,赞许地点了点头:“嗯,本大人这么帅怎么穿都好看啊。”

“帮我系好腰带——这只鬼的衣服我真的穿不惯。”他侧过脸,如果忽视小细节,乍一看上去就像是地狱的第一辅佐官站在那里。

“耳坠要摘下来,还有手串也是。”白衣的白泽围绕黑衣的白泽忙碌着,像是细心的妻子替即将上班的丈夫整理仪表。

“真像啊……”他低声轻叹。

“请不要这么说好吗?这话无论对您还是对我都是一种侮辱。”

“不要从现在就开始模仿那家伙讲话啊!我是‘自己人’吧!”白衣的白泽绕到黑衣的自己身前,最后一次替他整理腰带的结,“不过就连语气都模仿得很像呢……之后只要使用那家伙的私藏就能蒙混过关了。按照之前讲好的,在我们找到鬼灯之前,我作为‘白泽’留在天国,你负责留在地狱接替他在阎魔厅的工作,而且要记得每天加固他身上的符咒,绝对不能让鬼火离开他的身体。否则就算找回他的魂魄也无济于事。”

“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注意你自己,小心不要被别人看出破绽啊。”黑衣的白泽瞥了一眼房间角落里的白瓷盆——他精心培土的盆栽现在只剩一盆土了。

“那么明天再见了。”白泽摘下灯罩,缓缓俯身吹熄桌上的灯烛,横风疾吹,火焰微斜,“辅佐官阁下。”

 

 

天国、地狱以及现世的交界处。

牛头有些困顿,便倚靠在高大的柱子上略作休息。马头用蹄子轻轻捅了捅她的腰,轻声问道:“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到天亮之前再回来工作。”

“不用啦,靠一会儿就好啦。”牛头打了个哈欠,“要不是白天去高天原抢新发售的‘妲己小姐的御用眼影’我也不会这么累……”

“听说那里的人的确很多,所以我才说不要这两天去嘛~话说回来你真的不要去睡一会儿吗?反正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什么人通过……”

话音未落,墙壁上微弱的光所照不到的黑暗里传出了清晰的脚步声。牛头和马头同时朝那个方向看过去,那是天国的方向。越来越近了,脚步声在长长的甬道里反射回荡。

“这么晚是什么人啊?”牛头小声嘀咕。

好像是回应她的疑问,来者一步步走出阴影,灯光照亮了那人的身影。

“鬼灯大人?”

黑衣的辅佐官向着两位守门人点头致意:“晚上好,工作辛苦了。”

“您怎么这个时间从天国回来啊?”马头随口问道,“是公务吗?”

辅佐官也有些疲倦似的揉了揉太阳穴:“啊……是的,公务。怕耽误明天的事,所以得赶快回地狱去。”

“您才是工作辛苦了啊!现在趁离上班时间还有一段时间,您快回去休息吧。”

“谢谢。”辅佐官踏着稳健的步伐向前走去,再一次没入黑暗的甬道中。

牛头望着辅佐官离开的背影,转脸询问自己的同伴:“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鬼灯大人是什么时候去天国的啊?”

 

 

辅佐官进入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灯,他可以看见这个房间真正的主人正悄无声息地躺在床铺上,像是正在安睡。他走近床边,伸出手轻轻摩挲鬼灯的额头。今天早上他自己用血留下的痕迹已经干了,在鬼灯的额头上像是恶作剧的涂鸦,配着鬼灯难得平静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滑稽。

手指顺着独角两侧滑动,拨开了有些杂乱的刘海。辅佐官脸上浮现出一个跟真正的鬼灯十成十相似的笑容,俯下身去掐着安睡者的两颊往外拉扯:“嘿,你这恶鬼也有今天啊。”鬼灯闭着眼不反抗,没有反唇相讥也没有露出挑衅的表情。辅佐官脸上恶劣的笑容渐渐褪去了。

“在别人为你焦头烂额的时候,你居然还敢心安理得地在这里偷懒。”辅佐官揪着脸颊的软肉,这是他第一次完胜自己的死对头,但他看上去一点都不高兴。他放开手,脱力似的跪在床边,就着这个姿势他可以趴在鬼灯的身上。这一会儿他安静下来,侧头看着鬼灯的脸,耳朵贴在鬼灯毫无动静的胸膛。这副画面看起来有点吊诡,两个人就像是双生子一样,“鬼灯”静静依偎着鬼灯。

“别死啊。”

长夜静静流逝,一室静谧无声。

 

 

“白泽君,今天日程里第一等重要的事是接待EU地狱的外交官。其实他昨天就已经到了,但因为鬼灯君出事所以把会见延后到了今天。一会儿我会把他请来,我们就在会客厅和他见面。”

“大王,您这么叫是会漏出马脚的。”辅佐官仰视着身形硕大的上司。

 “对不起啊……那么,鬼灯君,麻烦你啦。”

“EU的外交官……是别西卜吗?”

“不是,是个新面孔,名字叫做贝利尔的。”

辅佐官在休息室里坐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这里前往会客厅,却在休息室的门口被人堵住了。

“您就是鬼灯先生吗?”来人的声音低回冷冽,听起来隐隐带着不属于这个国家的口音。他的确不是日本地狱的工作人员,一身笔挺的复古黑色长衣明显是异国的风格,与莉莉丝如出一辙的腥红眼睛也昭示着他恶魔的身份。

辅佐官打量了他一会儿,点头回应:“是贝利尔先生吗?”

恶魔彬彬有礼地伸出右手,袖口上一排纯银的排扣:“正是。久闻您的大名,幸会,鬼灯先生。”

“你是别西卜先生的同僚吧?”辅佐官握上了对方伸出来的手,遵循对方习惯的礼仪轻轻摇了摇手。

贝利尔点了点头表示肯定。辅佐官心想,那所谓的“久闻大名”其实是“久闻恶名”吧,听说鬼灯曾经携带所谓的“礼物”上门恐吓了EU的前任外交官,真不知道别西卜会怎么跟他的同僚描述日本地狱的这位恐怖鬼神。“别西卜先生还好吗?”

“很好,多谢您的关心。”

“恶魔里也有这样的绅士啊,真是难得一见。”辅佐官绕过了贝利尔,打算引他到会客厅,“阎魔大王已经派人去请你了,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请跟我一起去会客厅。”

贝利尔依言跟在辅佐官身后。“这次本应该是别西卜先生来的,不过因为我说想参观日本地狱,撒旦大人就把任务交给了我。”

“是吗。”

“我主要是来见您的。”

辅佐官转过身去,发现这位外交官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管嘴上说着多客气的话,这个恶魔的目光始终是冷漠疏离的,他看着眼前的辅佐官时始终带着探究的意味。跟张扬又聒噪的别西卜比起来,贝利尔算得上沉默寡言,辅佐官从他的目光里看不出他的意图,但是被那种目光注视却本能地觉得不悦。于是辅佐官回头继续带路:“见我是要做什么?”

“我们撒旦大人对您一直称赞有加,我很好奇地狱的幕后掌权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见到我了。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别的还不知道,但是对于您很强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令人费解的评价。辅佐官有些不解,但他什么都不能问,只是礼节性地回答:“哦,过奖了。”

阎魔大王看见他们两个人一起进来的时候有些吃惊。“莉莉丝夫人没有一起来吗?”

“很抱歉,莉莉丝夫人她去拜访在这里的朋友了。”贝利尔微微鞠躬,“本来约好今早回来,不过可能是有事耽误了。”

阎魔大王笑呵呵地摆手示意没关系,有意识地不停说话吸引贝利尔的注意力——他发现这位不苟言笑的外交官对自己身后的辅佐官很有兴趣,总是试图向自家辅佐官搭话。这当然不太妙,因为他身后站着的毕竟不是鬼灯本人,代理的辅佐官对地狱事务的了解不可能无懈可击,应对不当的话还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后果;可身为上司的阎魔王总是替自己的二把手圆场看起来也比较奇怪——如果不是笃定没有走漏消息,他甚至会怀疑这个家伙是故意的。

“如果是鬼灯先生愿意的话,我会很乐意带您参观我们EU的地狱。”贝利尔再次向辅佐官发起邀请,“现在我们那里正好在举办Halloween庆典,非常热闹,吸引了很多异国的彼世游客。”

所以这是打定主意要缠上他了吗?辅佐官不禁皱起眉,这个奇怪的恶魔偏偏挑了这样一个敏感的时间。他不可能替鬼灯答应这个邀约,但是对方的态度又无可挑剔,分明是为了两国地狱和平极力想搞好关系的态度。

就在辅佐官正为拒绝EU外交官的邀请而伤脑筋时,大门豁然洞开,金发的魔女踩着哒哒作响的高跟鞋就这么闯了进来,对着他展开了一个迷人的笑容。

 

 

 白泽在自己的卧室里待了一整个下午。他一个下午都坐在桌子跟前,他面前摊着的纸上乱七八糟全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笔记。

经过上午短暂的见面,辅佐官向他示意地狱那一方面既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一切运转正常。

按照白泽之前的推论,现在鬼灯的魂魄应该正和任意一个亡者一样游荡在外,并且有很大的可能就在地狱里。人类的魂魄,也就是亡者对彼世的居民都是可见的,如果鬼灯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的话,无论走到地狱的哪里都会引起轰动的吧?而且如果是鬼灯的话,就算发现自己遭遇了这种突发状况也一定会非常镇定地找熟人求助。现在怎么会音讯全无呢?

两种可能,一种是白泽的推论错了;另一种是鬼灯陷入了无法求助的境地。

那种求生意志顽强、怨念强烈、生命力旺盛的家伙怎么可能毫无征兆、莫名其妙就死了呢?白泽宁愿相信那家伙是陷入了连他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麻烦里了。因为如果就此放弃的话,那就连一点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对着看起来杂乱无章的笔记皱起了眉头——他试图列举出鬼灯突然魂魄离体可能的原因,综合阎魔大王提供的鬼灯近期的作息和行程,发现实在是没什么线索。鬼灯最近没有任何反常的行为,也没有身体不适的样子。

“那他为什么要吃药呢?”那时候阎魔大王有点不解地问白泽这个问题。白泽当时摇摇头没有回答他,总不能告诉他这是自己心血来潮送给这只恶鬼的吧?

这话说出来大概是不会有人信的。可是鬼灯居然真的接受了这份馈赠——白泽本来以为那家伙看到“赠品”两个字会一脸嫌弃地把那只瓶子捏碎,毕竟他们两个之间互赠礼物什么的听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在第一页圈出凶手的推理小说,会爆炸的礼盒,掺了辣椒粉的大吟酿……他们之间如果送礼物的话一定都是这种风格。

当初白泽把药瓶放进纸盒的时候其实没抱多大期望,这像是白旗一样的东西他也羞于说出口。他本来还打算着,如果到时候鬼灯问他这个是什么,他就告诉鬼灯这是瓶辣椒粉……

没想到鬼灯居然真的把那副药吃掉了。他就没怀疑过那里面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吃了的话万一产生了糟糕的作用怎么办?不过按照那只恶鬼毁灭性的好奇心来看说不定他只是想知道药里有什么古怪,所以亲自试了试,到时候再到这边来兴师问罪罢了。

虽然白泽敢发誓自己不过配了一副普通的安神药,但眼下这瓶药反而变成最可疑的了。

他再一次拿起那只像是犯罪现场遗留物证一样的药瓶仔细端详,“那家伙会不会留下了什么dying message啊?”

 

 

下午的时候他们回到了地狱。地狱里刺鼻的气味弥漫不去,浓黑的烟雾飘散在地狱本就污浊晦暗的上空。风大了起来,热度稍稍降低了些,看起来是要下雨的样子。

莉莉丝这次出来没带上自己的移动取款机啊不对是亲亲老公,所以她一路上就没买什么东西。她走在前面,低声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双手绞在身后,看起来有点像在走钢丝。辅佐官默默跟在她后面走神,没注意到莉莉丝忽然停下来,所以一下撞到了莉莉丝身上。

“抱歉。”

“有什么心事吗?”金发美人一脸神秘莫测的微笑。

“没什么,只是地狱的杂事比较多而已。”辅佐官问道,“你今天玩得尽兴吗?”

“当然,有你陪着我玩得很开心啊。”金发美人搂住辅佐官的手臂,整个人以小鸟依人的姿势靠在辅佐官身上,“而且很难得,你的身上没有血腥味呢。我不是说讨厌血的味道啦,只是除掉血腥味你身上的味道真的很好闻~”

辅佐官心里一凛。这么说来今天莉莉丝不知道是有意无意总爱蹭在他身边,虽然知道莉莉丝本来就喜欢诱惑男人,但是……她平时有这么粘这只恶鬼吗?再进一步想想看的话,今天EU的外交官也一副对自己很有兴趣的样子纠缠不休。鬼灯在EU那边原来这么受欢迎吗?

与其说是受到关注,他觉得更像是自己这个冒牌货第一天上任就被人找茬。想起来也挺奇怪的不是吗,对于鬼灯这种敢于直接上门踢馆的恶质对手EU不仅不忌惮反而保持着“欢迎光临”的态度。

越想越奇怪,辅佐官现在完全不觉得佳人在侧是种享受了,柔弱无骨的身体倚靠在身上的感觉反而像是被蛇绞缠一样不舒服。

雨点飘落下来了,街上的行人纷纷向着有屋顶的地方跑去——有毒气体会溶在雨水里降下来,谁都不愿意愿意被腐蚀性雨水淋得一身糟。

辅佐官正好藉此摆脱了气氛尴尬的谈话,他向前一步挣开莉莉丝:“我们也去避雨吧。”

莉莉丝不依不饶地牵住了辅佐官的衣袖,跟他一起避到了一处商铺的屋檐下。转瞬间街上就空荡荡的了,地面完全被打湿,浸成了一片深色。

“借一把伞,我送你回去?”

莉莉丝的眼光越过辅佐官看向他的背后:“大概不用了吧。”

辅佐官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空旷的街道上有谁撑了一把伞正朝着他们所在方向过来。走到近前,伞下露出的是EU外交官不苟言笑的脸。

“莉莉丝夫人,我来接您回去。”贝利尔对莉莉丝说着话,眼睛却看向她身后的辅佐官。他抬起手,把自己手上拿着的伞递给辅佐官:“我和莉莉丝夫人共用一把伞,这把给您。”

“谢谢。”辅佐官接过雨伞,黑衣的外交官向他微微点头示意告别,而后撑伞带着身形娇小的金发美人迈进了雨中。

辅佐官想了一会儿,撑起伞远远缀在那两人身后,踏上了与回阎魔厅相反的路。

 

快要接近傍晚了,雨势没有减小。

托下雨的福,街上的行人都撑着伞,这让辅佐官的跟踪行为没那么显眼。跟着EU的来访者们,辅佐官找到了一座旅馆。旅馆的招牌挂在狭窄的小巷入口处,狭长的石板路后隐约可见建筑物的轮廓。想来当时EU外交官拒绝了阎魔厅替他们安排的住处,大概又是因为LADY·莉莉丝想要体验日本生活文化之类的任性理由。

因为下雨,天色比往常的这个时候更暗,旅馆提早点亮了走廊上的灯笼。老板娘弯腰给招牌处的灯箱插上电源,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一个客人正撑伞站在自己对面。

“哎呀,客人您这是要住宿吗?”老板娘热情地上前去招呼,等她走到跟前才发现伞下居然是地狱的第一辅佐官,“鬼灯大人?”

辅佐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伸手指了指旅馆里面:“EU地狱的那两个客人住在哪间房间里?”

走过狭窄的石板小路,尽头是一块足够阔大的空间,三层高的旅馆坐落在这里。过走廊,上楼梯,再转一个弯,老板娘轻声告诉辅佐官:“到了。”

向老板娘道谢之后,辅佐官拉开了隔壁的拉门走进去。莉莉丝他们所在的房间隔壁没有客人,因而房内漆黑一片,辅佐官可以透过中间的一道拉门看到他们房间里透过来的灯光,更不用说听到他们谈话的声音。

辅佐官听到贝利尔低沉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难得带上了情绪:“为什么他今天还能出现在我们面前?”

辅佐官下意识向隔壁方向望过去。女人标志性的慵懒声音响起:“不要那么轻易就发脾气哦,贝利尔大人。”

“您已经向撒旦大人承诺过了了——”

“是的,我承诺过,并且我也按照我的承诺去做了。”女人的声音里依旧满是无所谓,“我是魔女也是恶魔,诱骗虽然是我的本性,但我也遵循恶魔的行事准则——承诺过的事我还是会好好做的。”

“那您要怎么解释今天的事?日本地狱的第一辅佐官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

“你大可不必迁怒于我。我早说过,鬼灯君要是作为朋友的话还是个挺有趣的人,若是跟他敌对的话你会得到一个非常棘手的敌人。”

“您可以保证自己不是因为与鬼灯先生的交谊而手下留情了吗?”

“我不做任何保证,”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轻笑出声,“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假的,不会撒谎的女人可没有魅力哟~”

“那您就不在乎我们的契约了吗?”贝利尔的怒气居然被抑制住了,他的语气又恢复了最初的彬彬有礼,“就算别西卜大人会为您的任性付出代价?”

辅佐官感觉到隔壁的气氛陡然绷紧到极致,莉莉丝的沉默让时间的流动格外凝滞。他们应该正在对峙,辅佐官能想见金发美人逼视着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男人,腥红的眸子深邃如同血池。良久,她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已经没有那种会撩动男人幻想的慵懒:“我家亲爱的的确是个笨蛋,但他有一点说的没错——凭你们是不可能将日本地狱收入囊中的。虽然有点失敬,但我认为撒旦大人是个笨蛋,他只需要在他的石头宫殿里摆弄女仆装就够了。”

“至于你,贝利尔,”魔女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咄咄逼人,“你就是个懦夫而已啊。”

“您这是恼羞成怒了么?”

“毒药是懦夫所钟爱的利器。你想要达成你所谓的宏图伟业,但你甚至不敢跟那个男人面对面地较量。”

“夫人,我是政客,不是军人。”

“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是魔女,不是刺客。”

“您这是什么意思?”

“从始至终,我所答应的就只有帮你们制作魔药而已。”莉莉丝冷笑一声,“你们如果不信任我,大可以直接从魔女之谷搜罗这种玩意儿。”

“我们只是想保证万无一失。夫人,请原谅我之前的冒犯。”贝利尔听起来像是妥协了,“所有人都知道您才是魔女的始祖——我并不想辜负撒旦大人的嘱托。”

“得了吧,别用糊弄撒旦大人那套来敷衍我。”莉莉丝的语气满是嘲弄,“谁都知道你是为了你自己的野心。”

“您这样也算是撒旦大人的子民吗?就算我有野心,也是为了EU地狱——别西卜大人已经安逸得太久了。”

“只会装模作样的男人真是让人倒尽胃口啊。请带着你虚伪的嘴脸从我的视野里离开好吗,贝利尔先生?”

“虚伪是政客的美德。”一阵沉默以后可以听见拉门拉开的声音,“那么晚安,夫人。”

隔壁彻底安静下来了,端坐在黑暗中的辅佐官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就在他在闭起眼整理思路的时候,两个房间之间的拉门被猛然拉开——金发美人站在倾泄一地的灯光里,冷冷俯视着已经竭力隐藏气息的偷听者,逆光里一双眼睛泛起了血色的光。

“莉莉丝夫人,晚上好。”

金发美人袅袅婷婷地转身走回隔壁房间中央的小几边上坐下:“既然已经来了,介意陪我喝一会儿茶吗……辅佐官大人?”

辅佐官稍稍思考了一下,马上就接受了莉莉丝的邀请。他坐到小几的另一边,为自己和莉莉丝都斟上一杯茶。他还得自己找一个茶杯,刚刚莉莉丝甚至都没给贝利尔准备茶具。

“从哪里开始说呢?你应该有许多问题要问我。”只不过一会儿金发美人就恢复了常态,她又是猫一样慵懒而魅惑人心的魔女了。

“……”辅佐官思考了一会儿,决定直奔主题,“魔药是怎么回事?”

“你都没感觉到一点不对劲吗?”魔女的上半身探过小几,温热的吐息就在辅佐官的耳边,“还是你根本就没吃到那服药吗?”

辅佐官觉得有些窒息。放在往常的话他会很乐意见到女人对他有这样的暧昧举动,但是这时候他只是下意识地后仰,试图远离这个魔女。“你说的……是什么药?”

“白泽君为你特制的那服药。怎么,你没收到?还是收到之后没来得及吃?”

“那服药有什么问题吗?”

“那服药本身没什么问题,我相信白泽君不会对你做什么的。”魔女轻声呢喃仿佛情人的耳语,“不过我往里面加入了我特制的配方呢。”

辅佐官的心一下沉到了底,他想起那个闲适的下午,想起当时金发魔女漫不经心的姿态。他曾经将莉莉丝一个人留在了店堂,而那个时候魔女发现了那个欲盖弥彰的纸包——然后她在里面掺入了让那只恶鬼一睡不醒的毒药。

说不定最开始他就不该那么多事的。如果那样的话他现在就可以没心没肺地和眼前的美人打成一片而不是在这里勾心斗角,那只恶鬼也会顶着张面瘫脸在阎魔厅祸害他的顶头上司,而不是一脸了然无憾的表情睡死在床上。

“你的魔药要怎么才能解开?”辅佐官抬起头直视莉莉丝近在咫尺的双眼。

莉莉丝退了回去,一脸恰到好处的疑惑:“你不是没事吗?”

辅佐官看着她不作声,莉莉丝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所以说我猜的没错咯?你不是鬼灯君吧。”

“没错,我不是。你的魔药很有效果,那家伙现在跟死了没两样。”辅佐官带着些自暴自弃的口吻,“你完成任务了,魔女小姐。”

“那么让我看看我的另一个猜测对不对;坐在我面前的,其实是白泽先生吧?”

辅佐官不否认,他觉得自己会被莉莉丝识破一点也不奇怪,所以他也不再装了。本来严肃而恭谨的语气倏然放松下来:“猜对了,小莉莉丝。但我是谁对你一点意义都没有不是吗?你知道我不是鬼灯本人就已经可以确认你的成功了。”

“我只是好奇……在这里的是你的话,那么今早和我们在一起的白泽先生又是谁呢?他看起来完全就是你本人。”

“这不重要,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把戏而已。”知道金发美人在看自己,辅佐官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比起这个,我真的很难过啊小莉莉丝,我那么相信你。”

“我确实是很喜欢你们的啊,这个没有骗你。”莉莉丝叹了口气,“可你刚刚也听到了,他们用我家亲爱的来威胁我。亲爱的是个笨蛋,如果我不帮他这一次的话,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也就是说你不会告诉我破解魔药的办法了是吗?”辅佐官低着头所以莉莉丝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他……鬼灯真的会死掉,对不对?”

“你很难过吗?你明明那么讨厌他。”

辅佐官抬起头,语气带来的违和感被没有表情的脸抵消了,坐在莉莉丝面前的俨然是冰山面瘫脸的鬼灯。“跟我是不是讨厌他没关系,只是我认为他有不能死掉的理由。”

“既然我们处在敌对的立场上,我也不能强求你直接告诉我。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以个人名义。”辅佐官从袖中摸出一只瓷瓶,和从鬼灯那里拿来的同一款,极乐满月专用的药瓶,放在了莉莉丝的面前。

“这是什么?”

“金丹,我想你应该听说过。有市无价的高级货哦,小莉莉丝,考虑一下怎么样?”

莉莉丝解开了扎住瓶口的丝绳,一股属于桃源乡独有的香气缓缓飘散开来。“本来是打算用来做什么的呢?只是假扮鬼灯君的话没必要随身带这么珍贵的药品吧?”

“本来……是打算给那只鬼用的。不过现在看来是没必要了;魔女的药跟我所精通的药理并不是一回事。”

莉莉丝把装着珍品的药瓶收在了手中:“好,交易达成。按照约定,我告诉你关于那种魔药的事情。”

“他们的目的是抹杀鬼灯君,因为他们觉得鬼灯君是他们吞并日本地狱的最大障碍。但是他们没有胆量和鬼灯君硬碰硬,所以贝利尔拟定出了暗杀的计划,手段是风险比较低的投毒。”莉莉丝嗤笑一声,“那些胆小鬼还不想和日本地狱撕破脸,使用这个计划的好处在于就算失败了也不会暴露他们。”

“可那只鬼看起来不像是中毒的样子。”

“鬼灯君是个好男人……我们的交情还不错,我实在舍不得就这么杀掉他。再说,魔药不是毒药那种低档次的东西,没那么轻易能看出端倪。”

“所以,那家伙现在是怎么回事?魂魄离体?”

“不愧是白泽先生呢,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莉莉丝端起茶杯,杯中的茶已经凉了,“先前我听说过鬼灯君的一些事情,知道和他的同族相比他的体质有些特殊。我的魔药所做的就只是分离出他的魂魄而已,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死亡——那只是个梦罢了,梦见什么全凭他自己。”

“什么意思?”

“无论是谁都会有渴求的东西,在现实里得不到的能在梦里追求也是好的。从他离开自己身体的时候开始,他就被困在自己的梦里了,所以他可能是任何样子,他无法与现实里的人沟通,他会在梦里迷失,甚至忘记自己是谁。只要他能醒过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要怎样才能醒来?”

“他自己清醒,或者别人叫醒他就可以了。”

辅佐官变得有些急切:“可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我说了,他在梦里会追求自己渴望的东西。循着他的愿望走就好。”莉莉丝直视对面的人,“你知道他的愿望吗?”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他那种奇怪的脑回路正常人完全无法揣测吧!”

“这就没办法了~其实我坚信鬼灯君凭自己也能成功清醒过来的;嗯,我对他有信心~”

“这种信心是哪里来的啊?”辅佐官挫败地按揉自己的太阳穴,觉得头疼至极,“那家伙要是能行的话早就醒过来了吧。这种线索范围还是大得无法接受啊!”

莉莉丝露出了猫一样的狡黠微笑:“说不定你已经在什么地方和他擦肩而过了呢~总之,我觉得是您的话一定能找到他的,那么现在只能祝您好运了。”

 

 

03

鬼灯的房间其实还算宽敞,但他的收藏癖遗祸了他的整体住宿环境。除了杂七杂八的个人癖好之外,各种各样的书占据了他宿舍的绝大部分地盘。书桌上、书架上和床头自然是摆满了书册和卷宗,就连床脚都堆成了小规模的书山。

辅佐官看着异空间似的房间感觉到了微妙的绝望。说要循着鬼灯的愿望才能找到鬼灯——谁知道他的愿望到底是什么?他希望得到什么,在梦里又会见到什么?这些问题恐怕只有鬼灯本人才能回答。当然他现在肯定是没法回答的。辅佐官抱着渺茫的希望,灵机一动决定找鬼灯的日记。

这只鬼每天的事情那么多,总不可能毫无遗漏地记住。他一定有记录的习惯,备忘录也好、笔记也好、日记也好,总会发现蛛丝马迹的。如果在这里什么都找不到的话,辅佐官自暴自弃地想,就去那家伙的宝贝金鱼草田里一株一株问“是不是鬼灯”好了……

从书桌开始找起,桌面还维持着鬼灯那天睡下之前的样子。把卷宗和文件一份份归拢放在一边,辅佐官收拾出一些鬼灯近期在看的书,最上面是一本古籍。古籍里似乎夹着书签,辅佐官粗略翻过去的时候书签掉了出来。

细看的话这是一张被折起来的纸,因为长时间夹在书里所以被压得平平整整。辅佐官摊开这张纸,纸上墨色线条流动——很明显这是一幅画,作画的人水平不算特别高超,但比正在看画的人好了不只一星半点,起码能让辅佐官清楚地看出这是一双手和一只蝴蝶。那一双手维持着捧着什么的姿势,到了手腕的部分就戛然而止,而一只简笔勾勒的蝴蝶从那双手中振翅而出。

虽然画上没有任何标记表明这双手主人的身份,但辅佐官知道鬼灯画的是谁。

那是他自己,是鬼灯在彼世最厌恶的存在,是白泽。

辅佐官想起在那片荒无人烟的死亡森林里发生的争执,两人因为某种意见上的不合吵得不可开交却又同时欲言又止,现在想来当时那个不可理喻的理由似乎是别有深意。那只恶鬼别扭地挑衅、沉默、争吵,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你在期望什么?你的愿望是什么?”

似乎是找到答案了,如此轻而易举。尽管他用层出不穷的恶言恶语、蓄意寻衅和层层叠叠的书页纸张来掩盖自己的心意,却还是忍不住在纸上一笔一划描下钦慕的影子。辅佐官回头望向那个安静的身影,想象他曾在自己现在坐着的位置,一遍遍回想某个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注意的瞬间,在纸上描摹愿望的形状。

“我觉得是您的话一定能找到他的。”辅佐官想起金发美人意味深长的笑容,记起她掌心里的小小囚徒,一瞬间洞悉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地狱里一场雨突如其来,让地狱的住民避之不及,没想到傍晚时分天国的住民也不得不撑起伞。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白泽醒了个大早。天色晦暗不明,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了,外面除了雨声什么声音都没有,连勤奋的桃太郎都还没起来。

他昨晚特意支起了卧室的支摘窗,雨水滋润微凉的气息从窗下溢进来,带着药草田里的清苦香气,还有被雨水冲淡了的隐隐约约的花香。雨落在窗棂上,又顺着窗户流成了一线,万籁俱寂的夜里只听见淅淅沥沥滴滴答答。夹带着水汽的风让他觉得很舒服,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听着雨声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把窗户支得更高,外面的风裹挟着雨丝吹到了他的身上,冰冰凉凉的,凉意沁入心脾。屋檐上挂了层珠帘一样,雨水飞溅而下,在地上汇成了小小的河流。在窗户附近的树被雨洗得干干净净,叶子绿得亮眼,而雨水不断从叶尖滴下,落在树下的水洼里荡起一波波涟漪。放眼更远的地方,满眼是明净的绿色,偶尔有皎白或粉嫩的花瓣打着转儿顺水飘来。

一同闯入他视野的还有一抹突兀的黑,那个身影撑伞迈着稳健的步伐朝极乐满月的方向走来。心有灵犀似的,在白泽望着来者的时候,撑伞的客人也停下了脚步,微微抬高的伞下露出了一张和他九成相似的脸,客人也望向了白泽。透过铺天盖地地雨幕,白泽看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就继续朝着店门的方向过去了。

“鬼灯?”也许是还没睡醒,也许是气氛太安谧,白泽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真正的鬼灯还是演技卓绝的替身,但他下意识地想要迎上去。

辅佐官站在极乐满月的店门前,抬起的手还没落在门上,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门后站着笑吟吟的店主。

“要喝茶吗?”白泽把辅佐官引进店堂,递上一块干毛巾,“出事了么,这么早来我这里。”

“不用麻烦了,我先问你一件事。”辅佐官难得露出急切的样子,“你昨天带回来的那只蝴蝶在哪里?”

白泽露出费解的表情:“当然是放了。”

“还能找到么?”

“找它做什么?”

“那个很有可能就是鬼灯。”

白泽被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挑眉:“开什么玩笑……等等……”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昨天还在奇怪那只蝴蝶怎么赶都赶不走,只能任由它黏在自己肩膀上。那只蝴蝶有着优美的蝶翼,黑色的深沉底色和艳丽的红色花纹。

“咦!所以鬼灯怎么会变成蝴蝶,还被小莉莉丝捉住了……”

“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这个,我只问你到哪里能找到它?”

“突然这么问我也不知道啊……昨天我把它放在架子上了,现在……”白泽起身到柜台后的架子跟前寻找,“不在了啊。如果真的是鬼灯的话他不会离开的吧。”

“莉莉丝说他的意识会逐渐模糊,到最后可能连他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不排除他可能自己离开了。”辅佐官皱起眉头,“可桃源乡那么大,谁知道它会飞到哪里去……等一下,昨天是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

“傍晚,那时候我刚进卧室。”

“他没必要冒雨离开。”

“所以……他如果不在极乐满月,就是被人带走了。”白泽一下站起来向仓库走去,片刻之后回到店堂。他利索地翻开自己先前理好的账簿,翻到最新一条记录,“问了桃太郎君,昨晚晚饭时间确实来过客人,一个女狱卒。”

指尖在记录上滑动,指向了最后的“顾客”一栏,“是众合地狱的狱卒,名字叫做铃虫的。”

 

 

丢下被强行叫醒的桃太郎,白泽跟着辅佐官直接去了众合地狱。白泽以“弟子可能给了顾客错误的药品”为由向阿香询问名叫“铃虫”的工作人员,阿香毫不怀疑地答应白泽把小姑娘找过来。于是可怜的桃太郎君在繁重的药店工作和日常吐槽之外又多了躺枪的额外工作。

叫做“铃虫”的女孩看起来是个新人,看见白泽身边脸色不佳的辅佐官几乎话都说不利索。在白泽说明“来意”之后,女孩有些惭愧地回答:“没关系的,药还没有用……昨天回来的途中下雨了,我没带伞,把药淋湿了,现在还在晾干……”

白泽表示还是想看看药品确认是否出错,于是小女孩就把摊在纸包里的药材捧出来了。坐在女孩的身边,白泽借辨认药材的机会跟小女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安抚了小女孩的紧张情绪。突然话锋一转,白泽“无意”提起自己的店里飞来了一只很漂亮的黑蝴蝶,“你看见了么?”

在白泽亲和力MAX的笑容跟前,小女孩也没有隐瞒,只是有些羞愧地道歉:“对不起,我把它捉走了。”

“诶,捉去哪里了?”

“我本来打算把它带回来给阿香姐和大家一起看的,但是半路开始下雨。在天国的时候我还可以把药包挂在手腕上、用手罩住它,但是没想到地狱也在下雨。我用衣服挡雨的时候不小心把它放跑了……”

白泽愣了一下,看向等候在一边的辅佐官。辅佐官朝他比了个唇形,意思是“哪里”。

白泽转向有些不明所以的铃虫:“你在哪里把它弄丢的?”

“在……在赛河原附近。”

 

 

“这下糟了,地狱这么大,现在更难找了好吗?”

白泽追在辅佐官身后大步向前,他们两侧的行人纷纷驻足回头——鬼灯和白泽在地狱是出了名的死对头,据说他们两个极力排斥与对方出现在同一个分镜里……现在这样一个追一个的情景实在挺稀罕的。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顾及路人的诧异,只管大步向前。辅佐官称职地扮演着面无表情的鬼灯,低声驳斥跟在他身后的白泽:“不找的话就只能看着他去死了。”

“你不是挺讨厌他的吗?”白泽还有心情调笑,却冷不防被辅佐官拉进街道无人的拐角。

辅佐官猛地把白泽按在了墙上。昨天下的雨,墙还没有干,白泽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一层层浸湿。但他没有推开辅佐官,任由顶着鬼灯面貌的另一个自己把他困在两臂之间。

“……被人看到可不好哦,辅佐官阁下。”

辅佐官没有理会,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另一个部分:“你是怎么想的?”

白泽依旧是轻浮地笑:“什么?”

“对那只恶鬼,你是怎么想的?”

轻浮的笑意凝固在了唇边,那双总是月牙一样弯起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辅佐官。

是相看两相厌的对头吗,是工作上有来往的熟人吗,又或者是某种不可或缺的存在?思考被太多繁杂的情绪干扰,茫然的心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概只有用自己的眼睛来审视自己的心。恋慕也好厌恶也罢,剥离出多余的情绪,只用最冷静的目光像局外人一样旁观。

茫然的神明轻声询问自己:“那么现在可以确定了吗?”

“是的,已经可以得到确定的答案了。”

在桃源乡弥漫着花香和雨水气息的黎明,持伞隔着雨帘遥遥相望的瞬间,神明已经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心意。

“那只恶鬼,名叫鬼灯的家伙,是我不能轻易割舍的存在。这是我一直没有正视的心意。”

 “可是说出来也没有意义吧。那家伙听到我这么说只会以为是什么新式恶作剧,估计下一秒就会用狼牙棒攻过来了。”白泽的脸埋在辅佐官的怀里,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你忘了吗?那家伙说他讨厌神明……我们之间就连最基本的和平共处都办不到啊。”

其实不说出来也没关系,得不到回应也没关系,不管多深刻的感情都会有被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时光消磨干净的一天。无论现在有多难过,遗忘总能解决的,与白泽过于相似的毒舌地狱辅佐官的身影又能在神明的心上停留多久呢?

“那如果他喜欢你呢?”

“别说笑了……!”白泽忽然后退拉开距离,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辅佐官,“怎么可能呢?那家伙他……”

辅佐官默不作声,从怀中摸出什么递给对面的人。那是一张纸,抖开来之后白泽可以看见纸上似曾相识的画面。

“那混蛋还真是别扭得可怕啊。”

 

赛河原在三途川沿岸,毗邻之处有一片望之无边无际的彼岸花海。彼岸花开花则不长叶,因而花海一片艳红,血一般绚丽灼眼,从上空俯瞰艳丽得不输于灼烧千万年而不熄的火海,现世有说法叫做“火照之路”。

赛河原地势空旷,一片空地上有些什么一览无余,两人只能把目光转向旁边一眼望不到边的鲜红花海。在有着被火烧灼过的晦暗颜色的天幕之下,随风微微起伏的花海红得越发妖异。要从这里面找出一只不及手掌大的蝴蝶,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

“这要怎么找……”白泽难得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一寸寸搜过去吗?”

“这个不可能办到的……不过也不需要。按照小莉莉丝的说法,我们在找那家伙的时候他也在找我们……起码是在找你。”

“所以只要我在这里,他就会自己找过来吗?”

“可能是吧。”

白泽揉了揉眉心,有点犯愁的样子:“你的话可以直接用原身从花海上面飞过去啦,但是我现在凭依在这个身体上可做不到啊。”

辅佐官打量了下周围,发现附近没有地狱的工作人员,于是他回头朝着白泽点点头:“好主意,就这样吧。”

“等等……”白泽还没说完,面前已经不见了黑衣的辅佐官,取而代之的是浑身雪白的瑞兽。“上来。”

“感觉超奇怪啊。”白泽小声嘀咕着爬上了自己原形的背,他刚一坐稳胯下的神兽就冲上了半空。从空中鸟瞰整片花海已经是非常强烈的视觉冲击了,更何况还要在里面寻找一只小小的蝴蝶。

本应脚踏祥云、高高在上的神兽此刻正低低地逡巡于地狱火海般的灼眼花海上空,一抹白色在地狱锈色的阴沉天幕之下显得格外亮眼。有时候飞得太低,风过处还会带起一大片鲜红的细弱花瓣,阵风偶尔会惊起花海里的一些栖息者,但那些都不是白泽要找的。

“我们的动作要快,在那家伙把所有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之前——”

“你看!”保持着人形的白泽突然激动起来,他前倾俯身到化为原形的自己耳边,遥遥指着前方的某一处,“那边那个是不是?那只黑色的……”

突如其来的一阵疾风平地而起,白泽所指的地方蓦然刮起了一阵小型旋风,本来就难以看清的小小的黑色身形瞬间就被淹没在了花瓣的风暴中。红色的瑰丽的风暴渐渐扩大,延伸到了半空中,一个身影静静停在那里。

黑色的身影身后展开纯白的羽翼,看上去还留存着往昔神圣的荣光。西方传说中曾高高在上的大天使,而今已经堕落到地狱深处的恶魔,带着神圣的残影从高处俯视着东方古老的神明。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我从始至终都没能和真正的鬼灯先生碰面呢。”曾经的天使长向白泽微微颔首,姿态中有着不动声色的骄矜,“那么重新打一次招呼吧——您好,东方的神明大人。”

白泽挑了挑眉,一副老于世故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嘲弄:“真是令人感动的诚意啊,作为一个暗杀者而言。”

“这是EU地狱跟日本地狱之间的斗争,我不明白您一个天国的神明为什么要干涉进来。”贝利尔对白泽的嘲讽熟视无睹,依然是那副冷淡疏离的样子,“明明放着不管也无所谓。”

“我也不太清楚啊,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拉进来了。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医生啊,本分就是救人……不对这里根本没有人类,嗯,就是救死扶伤嘛。”白泽看向原本发现蝴蝶的那个方向,轻轻叹了口气,“我在这里只是为了把那只鬼找回来。”

“因为受到日本地狱统治者的委托吗?”

“算是吧。不过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我的个人意志才是最重要的。我不想让他死,这么说你满意了么?”

居高临下的恶魔点点头:“也就是说您是当前情况下鬼灯先生唯一可以倚仗的助力了么?”

白泽怔了一下,下意识直起身子摆出戒备的姿态。但是贝利尔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性的举动,他只是伸出手做出了一个压下的手势。本来势头越来越大、席卷范围不断扩大的花之风暴瞬间止息,已经随风卷到高空上的花瓣纷纷扬扬落成了一阵鲜红的花雨,飘散到花海的每一个方向。

“莉莉丝夫人对我说谎了,她试图让我认为我的计划已经失败,那样我就不得不停手。”贝利尔的声音平静无波,“不过我不怪她,因为她已经履行了她的承诺。现在我离成功只差一步了;只要您放弃,我就成功了。”

“那真的挺遗憾的,我没打算放弃那家伙。”

“这不是您的意志能决定的。”贝利尔伸出手臂,手指指向白泽的身后,再渐渐滑向另一侧,“您看看吧。”

异动不知何时而起,本来一片安静的花海陡然骚动起来——花丛中无数黑色的蝴蝶振翅飞出,每只都跟白泽从莉莉丝的挂饰里放出来的那只一样,沉郁的黑、艳丽的红。小小的翅膀扑扇着带起一阵风,无数的翅膀一起扑扇的时候就足以形成一场小型的风暴,花海摇曳如汹涌的波涛。蝴蝶的风暴盘旋着飞上天空,黑红色相间的龙卷扶摇直上。

“您还找得下去吗?”贝利尔俯视着低空中被裹挟在血红色花雨里雪白的神兽和它背上一身白衣的神明,得胜带来的好心情让一直以来不苟言笑的恶魔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做了个手势,本来直冲云霄的黑色风暴蓦然转了个方向,一股脑向着白泽所在的方向俯冲了过去。

无数蝴蝶扑扇着蝶翼冲过来看起来就像一个浪头狠狠打下来,白泽毫不迟疑地冲上高空。黑色的龙卷一击不中,纷纷在花海之上散开,再次朝着白泽所在的方向冲过去。从下向上飞起,成群结队的蝴蝶看起来也没那么声势壮大了,它们散成了更大的面,大部分直接从白泽的身边冲了过去毫不停留,还有少部分撞在白泽的身上之后掉了下去。维持着人形的白泽抬起手试图挡住直冲他面门的蝴蝶,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等待这一波自杀式冲击过去。感觉到来自前面的冲击力消失之后,白泽放下了遮住脸的手臂,发现还有一只蝴蝶正慢悠悠地围着他绕圈子,像是依依不舍。

白泽小心翼翼地张开双手,黑色的蝴蝶飞到白泽的跟前,于是心心念念的名字脱口而出:“鬼灯……”

不可思议的变化发生了,黑色的蝴蝶在白泽的注视下化成一个小小的光晕,而后变化成了一个高挑瘦削的黑色身影。地狱半空里凭空多出的黑色蝴蝶瞬间化成了纤细的鲜红花瓣——那才是它们的本来面目,如同大浪拍碎之后的水花一样坠了下去。远远地,贝利尔注视着这边,难得一见的微笑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胜负已定,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们了。”

出现在白泽眼前的是地狱真正的第一辅佐官,但看上去还是有些不同。他没有鬼族标志性的角和尖牙,看上去更像一个年轻的人类亡者。他的眼神还有些迷茫,但激动的神色溢于言表。人类外表的鬼灯不敢确认似的向维持着人形的白泽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确认:“白泽先生?”

白色的神明点头微笑,下一刻便猝不及防地被扑了个满怀。“真热情啊,恶鬼。”

鬼灯难得的没有反驳,此刻的他既不强势也不别扭,只是紧紧抱住白泽,在他的颈侧深深呼吸,轻声询问:“是真的白泽先生吗?还是我仍旧在做梦?”

被鬼灯拥入怀里的白泽轻声笑了,安心地把头搁在鬼灯的肩上:“假的。”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鬼灯的怀抱一下变得空荡荡的了,鬼灯的表情霎时一片空白。然而在他做出更多思考之前,盈满花香的雪白袍袖笼住了他,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不是做梦。我就在这里,鬼灯。”

神明拥着亡者从高空坠落。快要落到地面的时候白泽摇身一变,化为兽形,载着鬼灯又向前飞了一段,最后平稳地降落在艳红的花海里。彼岸花海漫无边际,仿若偌大的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贝利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鬼灯看向自己的怀中,一株挺拔茂盛的绿色植物正散发着熟悉的悠远香气。不远处白泽向他走过来,宛如与鬼灯初次相遇时的模样,身着华服的神明脸上挂着与那时用来哄小孩相差无几的笑容。几千年的时光倏忽而逝,这个人却好像一点都没变。真令人怀念,却也让鬼灯感到由衷的酸涩。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神明仍是与往常无异的表情:“是呐,所以呢,你想要怎么办?”

鬼灯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植物,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控制不住地感觉到了失落。他想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还有一大堆事情没来得及做,还有一些人想要亲自去告别,可全都来不及了。在这里的只有白泽。他有一些话想要告诉白泽,但他觉得就算说了也是徒劳。白泽感觉不到难过的,在他眼里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总有一天、甚至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虽然还有事情想做,但是寿命到期限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顺其自然了。”

“真像是你会说的话啊。那么遗言呢?有想带给谁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帮你带哦。”

“哦,那请您帮我照顾金鱼草田吧,记得每天浇水两次,早晚各一次。”

白泽脸上的笑容仿佛出现了裂缝。他看着眼前年轻人严肃的表情,觉得搞不好这家伙是认真的。等等这个不对啊在他心里我就是个莳花弄草的吗?!

“请告诉阎魔大王工作不要偷懒,否则当心被伊邪那美拉下马;告诉阿香小姐说乌头很喜欢她,也告诉乌头再不告白的话就只能等着阿香小姐别的男人被抢走了;告诉蓬他朱色的浴衣手办被一子拿走了藏在我书桌抽屉的第二层里;告诉一子、二子她们如果没地方住可以去阎魔大王那里,但是不要给他添麻烦;还有告诉……”

白泽看着鬼灯一本正经地向他托付遗言,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地安排好,脸上的笑容完全挂不住了。“喂喂,暂停一下。”白泽伸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你自己呢?你倒是说你想要活下去啊!这么简单就接受自己会死掉吗?!”

鬼灯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又不是我说不想死就可以活下去的。至于我自己——没什么想说的。”

“我呢?除了让我替你养花种草就没有了?”白泽挑眉逼视着鬼灯。

“……是啊。我觉得依您的记性也是听过了就忘,说了也没什么用。”

白泽有些颓败地扭过头,他心里有些不太确定了,觉得说不定真的是他自己自作多情了。不过有些话现在不说,说不定永远都没机会说出口了。

“好吧……你的那些话我记住了,会告诉他们的。”

“那就麻烦您了。”

“那么现在我告诉你的,你听着就好;就算听完之后立刻忘掉也没关系。”眼睛看向不确定的远方,“我不希望你死,如果你死了我会很难过。所以我才会竭尽全力找到你,放心好了,你不会死的。”

不畏死亡,因为知道天行有常。

万物从身边经过,像是溪水从溪里的石头边流过,温温柔柔,无声无息,却磨平了一切坚硬的棱角。

可是在遇到你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与你的相遇碰撞出了激烈的火花,你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连时间都不曾磨灭的痕迹。你是特殊的,我想。在面临你的死亡时我无比鲜明地感受到这一点。因为你,我切实感觉到了对死亡的畏惧。

“我不会让你死的,鬼灯,我希望你能永远在我身边。”

“我喜欢你。”

鬼灯猛然抬起头,看向不肯看着他说话的白泽。话说完了,白泽的眼光转回来重新落在了鬼灯的身上,笑脸有些勉强:“遗言什么的是我开玩笑的。过来吧,我送你回去。等你醒了一切就都恢复正常了。”

 “其实我还有话想跟您说的。”鬼灯接住他伸出的手,紧紧握住,“您真是个糟糕的神明啊。”

说完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语,鬼灯就在白泽面前彻底失去了意识。遗留在视野里最后的画面是白泽终于瓦解殆尽的笑容。

 

 

04

有时候会觉得语言其实很没用。

它并不能传达自己的心意,起码大部分时间里是这样的。

大部分时间里你可能甚至都找不到开口说话的机会——别人会根据你的动作、表情甚至只是一个眼神来判断你的心思然后做出回应——尽管他们并不了解你。自以为是地判断他人,自以为是地做出回应。原本的心意在不知多少自以为是里被扭曲得面目全非,顶着口是心非的表情,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语,做出表里不一的行动,最后,最后得到事与愿违的结果。

真糟糕。

我还有很多话想告诉您,可是来不及了,没有机会了。不如说,其实它们从来就不可能宣之于口。

您是个糟糕的神明,起码这句话我并没有说谎。您从来,从来都没有听取到我真正的愿望。

>>>> 

鬼灯睁开眼睛,入眼是熟悉的天花板。房间里开着灯,灯光有些刺眼。他想要坐起来,不料浑身的骨头都锈住了一样滞涩,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全身筋骨都发出了活动的声音。

“醒了哟,鬼灯大人?”小野篁坐在鬼灯的书案前,听到身后的窸窣声音循声回过头打了个招呼。

“您怎么在我房间里?”鬼灯抬手揉了揉干得发疼的眼睛,顺口询问。抬起的手臂关节感觉莫名僵硬,鬼灯低声自言自语:“这是睡了多久……”

“您这一觉睡得可真久,差点都醒不过来了。”小野篁趴在椅背上,开玩笑似的语气,“阎魔大王急得都哭出来啦,不过当时那个情况我也没办法拿手机拍下来——要是能拍下来的话我就拿它当桌面。”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了。”

小野篁挠了挠那头永远都捋不直的卷毛,拉开椅子准备往外走:“嘛,总之是您想不到的事情,说来话长呐。现在我得去叫病人家属了——要不是我们用‘不能走漏消息’的理由拦着大王的话他一定会亲自在守在你这里。”走到门口的时候小野篁又回过头:“您没什么地方不舒服的吧?有的话我就把白泽大人也请过来哦?”

鬼灯沉默了一下:“哦,那个不用了。”

房门被带上了,房间里又是一片安静。鬼灯皱着眉活动开手脚,趁着还没有人过来先洗漱并整理好仪表。在他对着镜子整理衣襟的时候,大门被撞开了,硕大的身影熊一样猛扑过来,在鬼灯来得及推拒之前把他抱了个紧实,伴随而来的是某不成器大叔的鬼哭狼嚎:“鬼灯君你没死真是太好了!吓死老夫了你知道吗……”

饶是以鬼灯的怪力也掰不开阎魔大王那么用力的怀抱,刚刚清醒没一会儿的辅佐官艰难地忍住了下克上的冲动,努力挣扎着:“这是怎么了……无论如何请您先放开我……”

片刻之后,鬼灯听完了阎魔大王长篇累牍、语无伦次并且毫无重点的叙述,大致明白了一点:“白泽先生知道事情的始末对吧?”

“啊,是的。你出事的时候多亏白泽君鼎力相助,否则事情肯定没这么容易解决的……改天可得好好谢谢人家啊……”

“嘁,这样的话不是欠了那家伙一个天大的人情吗?”

 “没必要改天啊,鬼灯大人现在就可以去。”小野篁捧着什么从外面回来了,“白泽大人就在阎魔厅,这两天阎魔大王做不了的事务全都是白泽大人帮忙解决的。”

“真不想去……”鬼灯把脸埋在双手里,想象着白泽露出那种嘚瑟的笑容,用难得到手的把柄得意洋洋地嘲笑自己——只是想想就觉得火大啊!万一忍不住直接冲着那张无知的脸揍下去了怎么办……鬼灯有点烦躁地用摊开的手掌搓了搓自己的脸。

阎魔大王似乎还没从“病人家属”的角色里回过神,站在一边轻轻拍了拍鬼灯的肩:“哎呀,去见见白泽君也没什么嘛~白泽君为了你的事可是费尽心思啊,他和你的关系也没看起来那么差的……害羞的话就说是让白泽君帮你诊断一下嘛——啊啊鬼灯君放开我的手!!”

“谁会害羞啊,而且为什么我见那只白猪要害羞啊!”鬼灯一脸丧病,“我不在的期间您的脑部受到过重击吗?”

“老夫错了……鬼灯君我的手要断了!要断了啊!”

小野篁在一边默默看着这边鸡飞狗跳的两人,放下了手里的金鱼草摇滚盆栽,在下面压了什么——天晓得这玩意儿有什么意义,明明跟金鱼草本尊没什么区别——“祝贺您康复的礼物哦,放在这里了。”他再次走出了鬼灯的宿舍,咧嘴对着等在门外许久的白大褂笑了笑。

“呐,您看,托您的福鬼灯大人活蹦乱跳的……啊不是元气十足的,完全恢复了的样子。看起来没有后遗症,也什么都记不得的样子;您可以放心了。”

白泽也朝他笑笑,不过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啊无所谓啦,谁也没在担心他。这种命硬的家伙说不定还等着在世界末日的时候制裁全人类呢——替那家伙跑来跑去这么多天累死我了,我要回去补觉了。”

说完白泽应景地打了个哈欠,一边伸懒腰一边走远了。小野篁在背后看着男人高挑又懒散的背影,忍不住追上去:“介意我好奇一下信封里是什么吗?”

白泽回头,睡眼惺忪,眼角还带着隐隐约约的泪花:“账单。那家伙上次下订单的时候还没有付账。”

 

 

送走了阎魔大王,鬼灯在书桌上发现了那株摇来晃去的金鱼草,当然那不是真的而是塑料制品,比起金鱼草本尊的话还算得上袖珍。

……小野篁送礼物的眼光还是一贯的猎奇。

不过花盆底下压着张信封。鬼灯拆开信封,从里面倒出了两张纸:一张账单,另一张似乎是称得上“邀请函”的东西。没题目没称呼没落款,不过既然是跟极乐满月的账单放在一起,肯定是白泽写的。白泽言简意赅地问鬼灯要不要去桃源乡看他种的花,时间居然定在半夜。

虽然不知道白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鬼灯还是决定接受白泽的邀请。反正都要熬夜,陪白泽熬夜赏花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对吧?

 

 

午夜,鬼灯倚靠在极乐满月的柜台前,盯着面前苍绿色的挺拔植物,专注得像是在做学术研究的观察工作。其实他在透过长势茂盛的盆栽缝隙看柜台的另一边,另一边是手臂支着头昏昏欲睡的白泽,已经睡着了也不一定。鬼灯在心里默数着,等着看白泽什么时候会从手臂上滑下来摔在桌面上。

他在这里坐了少说四个小时,途中毛茸茸的员工们都陆陆续续回窝了,最后连桃太郎都打着哈欠向他们道了晚安:“要不花开了您叫我吧,我撑不住了……”大概只有这家伙一天到晚闲得发慌,达旦通宵也要等着看花开——辅佐官完全忽略了自己也还坚守在这里陪着当“闲人”。

屋子里没开灯,只有柜台上燃着的蜡烛在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变短,白泽点着美名其曰“有气氛”。“本来就是‘月下美人’嘛,不过这两天一直天阴罢了。”

花还没有动静,鬼灯不禁怀疑白泽是不是估错了时间。但是花香已经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了,越是靠近植株香味越是明显。鬼灯刚一迈进极乐满月的店堂就觉得这香味异常的熟悉,可他想得头痛也没能想起在哪里闻到过这样悠远的香气。

“在梦里吧,大概。”白泽随口这么回答他。

鬼灯实在是觉得很困倦了。往常这个时间他可能还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批改公文、阅读书籍或者是做点其他什么,但在现在这里没有白炽灯、没有无止无尽的文字、没有折磨人的思念,蜡烛静静烧着,花香氤氲,他想见的人就在他的对面。他不由得安心睡去。

熟悉的花香仿佛引导着鬼灯,引他在梦乡里不由自主地前进。他看见眼前的世界被囚笼禁锢,他记起失去存在感的绝望和孤独,他记得阳光下谁给予自由的手。在黑色的天和红色的地交汇的尽头,那抹亮得照耀天地、指引归处的白色是谁呢?盈满花香的怀抱和带着隐隐哀伤的笑容又是谁呢?

“我喜欢你。”

鬼灯在这句话的尾音里惊醒,眼前还是极乐满月昏暗的店堂。蜡烛比刚刚短了一小截,紧阖的花苞已经微微张开。

白泽从对面望过来,一脸闲适:“睡得好么?醒的真是时候——正好刚刚开始。”

“白泽先生,您……”鬼灯不确定地看向花叶彼端的人,“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我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蝴蝶,我还梦见您在彼岸花海里找到了我,在我面前变成了这株花……这些都是……”

“什么?”

“是梦吗?”

“是吧,那么离奇怎么可能会发生啊?”白泽漫不经心地回答,“恶鬼你的脑洞是有多大啊。”

“我还梦见您对我告白了。”

白泽沉默了。鬼灯一把拨开花叶,对上白泽望向他的愕然的目光。“您以为被我拒绝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啊,”探身靠近,“这也是我的妄想吗?”

“……什么啊,你不是记得吗?”白泽的笑脸垮下来了,“是啊我说了,尽情嘲笑我好了……不过过了今天晚上就忘掉吧。”

“我并没有拒绝您。事实上在那段时间里我一直追逐着您的身影——就算忘掉自己的存在,我也还是记得这股香气和您的样子。”距离被无限压缩,“说您是个糟糕的神明,是因为您从来都没有听取到我真正的愿望。”

“愿望……你的愿望是什么?”

“让我留在您的身边,就算我的时间对您来说短暂得像是昙花一现。”

此时花开得正好。

 

——花之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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