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是温柔而愚蠢罢了

【莲花楼|花方】山鬼(七)


08

今夜的月光实在算不上好,也就勉强够看路。李莲花一路疾行到悬崖尽头,只能借着那月光看见崖下一方泛着冷冷波光的深潭和潭边黑沉沉的山壁。

水面上没有漂浮物……李莲花的心都要被山风吹得凉透了。他不敢细想,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悬崖。

月光浅淡地落在水面,只透一点点照亮水下,李莲花借着这丁点儿光亮拼命搜寻,然后他看见水下隐隐漂浮着大团漆黑的水草,那水草随水波摇动摇曳生姿,其中还点缀着一抹亮得夺人心魄的红。

李莲花向下潜去,到了近前才终于看清,那正是闭着眼睛毫无动静的方多病。

李莲花心惊不已,立刻上前去探查方多病的脉象。所幸方多病的脉搏还在跳动,李莲花一路以来紧紧皱缩的心总算放松了一点。他倾身上去吻住方多病的唇,想为他渡一点气,好歹能撑到浮出水面。但方多病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他的唇舌冰冷,对李莲花的亲近毫无所觉,渡进去的气一点都留不下。

李莲花绕着他游弋了一圈,发现方多病身上没被捆着,而是脚腕处被用绳子拴上了巨石。时间不等人,李莲花一指真气打过去断了绳索,带着方多病迅速向上泅渡。

好不容易浮出水面,李莲花拖着毫无意识的方多病游到岸边,抱着他在岸上寻了一处相对平整的地方,才把他的身体放平。

方多病被沉入潭中之前被人换上了一套粗制滥造的大红吉服——那些山民应该是真心实意地相信自己这么些年杀生害命都是在给山鬼选新郎——他少年气十足的高马尾被拆开,那帮人用一条质量同吉服一样低劣的红绸带给他束了发,这才让他的头发在水里散开,吸引了李莲花的注意。

惨白的月光映着这套红得瘆人的吉服,让昏迷不醒的方多病显得更加苍白,简直像是哪家小女孩丢失的精致绢偶,漂亮得摄人心魂,却一眼就让人知道是毫无生命力的死物。

李莲花被这不吉的联想刺激得胸闷气短。他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回忆救治溺水者的技巧——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因为当年坠海的经历去学了这些。

他试探了方多病的心跳和呼吸,发现方多病心跳尚存,呼吸却断绝,便果断抱起方多病,让他头朝下伏在自己膝上,逼着方多病喝进去的水从胃里倒出来。

果然,方多病呕出了大口大口的潭水。李莲花多少松了口气,他抚了抚方多病的后背,见方多病仍然没有恢复意识,又将方多病平放在地上,俯身为他渡气。

他一次次算着时间俯身覆住方多病的唇,将自己的气息渡进方多病的口中,方多病没有醒来的每一瞬间都是消磨他耐心的漫长等待。他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他的心如被热油烹煮般煎熬,但他的身体仍像是某种精密的机关,有条不紊地重复着救治的动作。

直到看见方多病终于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那如困兽般在躯体中横冲直撞的焦躁灵魂才终于安定下来,令三魂七魄各归其位。

李莲花抱起方多病,让他枕在自己怀里。他轻拍方多病的脊背为他顺气,又不停唤着方多病的乳名:“小宝……小宝……”

方多病咳得死去活来,总算是恢复了呼吸通畅。他睁开眼,发现李莲花正湿淋淋地抱着他,水滴顺着他的长发滴落,那张素来沉稳温和的面容终于失却了一贯的游刃有余。

李莲花注视着他的眼神仓皇,却还在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呼唤他的小名,像是以往任何他惊慌失措的时候那样,试图用自己的冷静来宽慰他。

方多病伸手捧住李莲花的侧脸轻轻摩挲:“别怕,小花,别怕。我没事了。”

李莲花的眼神仍有些飘忽,他下意识按上了方多病的手,然后方多病发现,这只持剑时从来举重若轻、稳如泰山的手居然在抖。

他居然让一个这么些年在江湖险恶风波里自如来去的人吓成这样,方多病一瞬间觉得自己简直是罪孽深重。他一骨碌翻身爬起来,把李莲花抱进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浸染那具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身体。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大意了,吓到你了吧?”方多病收紧双臂,把人紧紧拢在怀里,“不会再有下次了,真的,你别怕……”

“你吓死我了,方小宝。”李莲花靠垂头埋入方多病的颈窝,通过皮肤相接感受这人有力的脉搏,后怕涌了上来,吞噬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别再有下次了,你这是要我的命。”

“抱歉……”方多病简直要心疼死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喃喃着道歉。

“不是你的错。”李莲花起身坐直,他像是终于收拢了三魂七魄,开始慢慢恢复镇定,“是我托大。我们不该分头行动的。”

他甚至还有闲心开玩笑:“我现在发现,人这一辈子每一段经历都是有意义的。比如说,我在东海里游水游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就没想到日后有一天,这练出来的好游术会这么有用。”

“你还敢说!”方多病揉揉眼睛,“都怪你在那儿乱说大话!什么‘东海尚且困不住我,何况深山里的小水潭’——你个乌鸦嘴!!”

“下次不敢了。”李莲花眼带笑意,看着方多病生龙活虎地对他指手画脚,觉得他教训得真是再动听不过了,如果不是看见悬崖上方远远亮起了火光,甚至希望方多病能多骂两句。

“他们追来了……”方多病也注意到了悬崖上赶来的人群,“对了,你是怎么脱身的?”

“稍后再说。”李莲花立即起身,架着方多病一条胳膊把他扶起来,“那边的岩壁之间是不是有条山缝?我们先进去躲一躲。”

等两人在山缝中藏好身之后,他们看到悬崖上有人朝崖下伸着火把探查。

“没人……我们都说了那根本就不是人,是山鬼显灵!”

“屁的山鬼!”悬崖上有人暴躁地斥骂,是韩原的声音,“都下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那个方若森,我们都得完蛋!”

山民畏惧虚无缥缈的山鬼,却似乎更怕活生生的人,他们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听了命令,开始准备到崖下搜寻。

李莲花见状冷笑一声:“看来那吕天昌还真是积威甚重。”

“你干什么了,他们怎么会把你认成山鬼?”

“谁知道。亏心事做多了,看什么都像见鬼。”

方多病按下好奇心,拽着李莲花往山缝里钻。他们运气不错,往前摸索了大概一百多步,空间逐渐宽敞了起来。这里是个山洞,洞窟顶部有洞口,淡薄的月光就从洞口处照了进来。洞穴十分幽深,往前走应该还有很长的路,里面有水声,想来应该是地下暗河,和外面的深潭该是通着的。

“要再往前走吗?”

“不用了。”

“可他们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这里。”

“他们不敢。起码天黑的时候不敢。”李莲花冷淡地提了提嘴角,“我们就在这儿休整,天亮了从这个洞口出去。”

方多病点点头。他终于有闲心关注自己身上这副打扮了,他在身上来回翻找,确定自己的私人物品全在换衣服的时候被搜走了,不由有些泄气。

“太晦气了,本少爷从来都没想到人生第一次穿喜服居然是在这种场合。他们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吗?瞎点什么鸳鸯谱!”方多病喋喋不休地抱怨,“还有这套破衣服!什么便宜料子,扎死人了!”

李莲花找了处避风的地方,随手清干净了地上的碎石,自己坐下来后招呼方多病:“别念叨了,过来坐吧。”

方多病听话地在李莲花身边落座,为准备运功驱毒的李莲花护法。

李莲花自驱散碧茶后,身体状况眼见着好转了许多,问及功力,虽然没有明确答复方多病,却显然是有所恢复的。方多病见他很快进入状态,没一会儿连先前湿漉漉垂下的头发都渐渐恢复了飘逸。方多病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心想,果然李小花还是很讲究的。

不过潮湿的衣服和头发确实很难让人忍受,方多病默默等待李莲花完事儿,他也想用内力烘干衣物。

等李莲花从运功状态出来之后,就换他为方多病护法。方多病在吕家宅邸里中了吕柔的暗算,真气运行不畅,又溺水闭气了很长时间,身体更加需要调理。方多病闭目运功时,李莲花便在一边以自身内力辅助,等探查到方多病体内真气运转正常之后方才放下手。

“好狼狈啊。”方多病睁眼之后有点讪讪,他挫败地捂住了脸,“没吃没喝没火取暖,连剑和刑牌都弄丢了。对面甚至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我是真没想到,我们居然还能在这种阴沟里翻船。”

“那就说明吃一堑长十智还不够啊小朋友,你的话得吃一堑长百智才行。”

“谁想得到啊!”方多病郁闷极了,“我跟你讲,我在那宅子里遇到个姑娘……”

“小柔是吧?”李莲花打断他,“你要救她,却反被暗算了是吗?”

“你也遇到她了?她究竟是什么人啊?”

李莲花若有所思地望向方多病:“你不难过吗?”

“难过什么?”方多病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你说小柔啊。她不会真的是被卖进山被逼接客的姑娘吧?”

“不是。她是吕天昌的女儿。”

“哦,那难怪呢。”方多病反倒松了口气,“有点难过的吧,毕竟被骗了……不过就算下次再碰上这种情况,我也还是要救人的。下次我一定换个更谨慎些的法子。”

人心看得多了,再干净的眼睛多多少少都会变得污浊。李莲花以前总担心方多病经历得多了,明镜蒙尘,会影响心性。如今看来,这人的心性可比他想象得要坚韧得多。也是,明镜兴许会蒙尘,但浮云终究难以蔽日。

“不错啊方刑探,你总能让我刮目相看。”

“多谢夸奖。”方多病就爱听李莲花夸他,完全不会感觉难为情,“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难不成也和我一样是被丢下来的?那也不对,你没被换衣服……你是自己跑过来的?”

“一点手段,拷问出来的。”想到不愉快的事情,李莲花的神色有些不豫,“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都暴露了。”

李莲花从怀里摸出刑牌递给方多病:“那个吕天昌很谨慎,他根本就不允许手下把江湖人当作目标。招惹我们,尤其是你,是贾二鹏自己的主意。如果他一直搜不到我们,我猜他很快就会夹着尾巴逃跑。”

“他跑什么啊,我们手上又没他们杀人的证据。”方多病对这帮人简直不屑一顾,“他们知道我是百川院的刑探,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抛尸到水里?还把我交给那群愚昧无知的山民,让他们给我换上这套可笑的衣服。说到底不就是有杀人的心没杀人的胆吗?估计就算我们到时候找上门去,他们也会咬死所有失踪者都是山民杀的,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有道理。但是如果能搜到‘春宵艳’和‘桃娘子’,事情就不一样了。他们拐骗男子进山,拿他们当花肥种‘桃娘子’,以‘桃娘子’入药制成‘春宵艳’牟取暴利,这些死去的人就不能再说成跟他们毫无瓜葛了。”

“‘桃娘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你在水底看到了吗?”

李莲花看着方多病,欲言又止。

“你干嘛这么看我?”方多病抱住自己打了个哆嗦,“我害怕。”

“我假装被放倒的时候,他们提出要给我灌药酒,就是掺了‘春宵艳’的酒。”李莲花真的害怕吓到方多病,于是字斟句酌,“听他们的口气,这是惯例,每个被害者被丢下去之前应该都会有这么一遭。当然,你不用担心,我看过你的脉象,没有服用过这种药的迹象。”

“这种药”,方多病慢了大半拍地感到后怕,“他们为什么要给快死的人灌春……这种奇怪的药啊!”

“有两种可能。第一,‘春宵艳’由‘桃娘子’制成,他们把‘春宵艳’放进‘花肥’的尸身中,让‘春宵艳’充当种子。第二,‘春宵艳’不是种子,但‘花肥’里有这种药会让‘桃娘子’长得更好。”

方多病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是第一种那也太奇怪了吧!那么多人都吃过这鬼药呢,难不成个个都会长出‘桃娘子’来?不可能,不可能。”

“也有可能是因为‘桃娘子’只会长在尸体上。就像冬虫夏草那样。”

“哕……更恶心了好么!”方多病反胃的感觉愈发强烈,“那为什么非得把尸体投进鬼哭涧的深潭里?难不成那水潭里有什么东西,‘桃娘子’不在那儿就长不出来?”

“这就对上了不是?”李莲花一拍手,“贾二鹏说鬼哭涧是‘桃娘子’唯一的产地。”

“也就是说,我们刚刚就和那个‘桃娘子’处在同一潭水里。”方多病捂着嘴生无可恋,“如果要搜集证据,我们到时候还得下去捞尸。”

“……放宽心,就算你喝了不少水,想必肚子里也不会长出‘桃娘子’的。”

“李莲花!”

李莲花皮这一下很开心,他安抚地拍拍方多病:“小点儿声,小点儿声,当心把狼给招来。”

方多病恨恨地把胳膊抽走不给他拍:“只要能从潭底找到长着‘桃娘子’的尸体,从吕家的宅邸里搜出‘春宵艳’的药方……或者让那群喽啰自己招供出来,我们的证据就算齐全了。哦,到时候还需要把潭底的尸骨运出去,各自通知失踪者的家属,看看能不能找出那位王公子的遗骸。”

“别的都好说,只怕那吕天昌的嘴不是那么好撬的。”李莲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石壁上,“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应该就能了结此事了。”

方多病不太满意:“我不是在这里呢吗,你干嘛靠着石头睡?你靠着我睡不好吗。”

“不是不让我碰?”

“哼,本少爷心胸宽大,不会让你可怜兮兮睡在石头上的。”方多病挺直了腰板,拍拍自己的肩膀,“喏,借你!”

李莲花被他逗笑了:“那你不睡了呀?”

“一起嘛。靠着睡还能取暖。”

“好好好。”李莲花无所谓地往方多病边上挪过去,大大方方一靠,“只要别一会儿睡不着又赖在我身上就行。”

“在这种鬼地方我才不会想那些有的没的呢。”方多病往边上挤挤,试图和李莲花贴得严丝合缝。

李莲花闭上眼,身边温热的身躯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过分的安逸让他放松了戒备,心里话就那么偷偷溜出了口:“这破衣服,真想给你脱掉。”

“你也嫌这料子糙对吧?本少爷真是从小到大都没穿过这么差劲的料子!但是没办法,我现在没其他衣服可换,你暂时先忍忍吧。”

“若是我给你准备,定然会选最好的料子。苏州的云锦做底,金丝作绣线,请手工最好的绣娘来缝制……”

“打住!”方多病侧头,看着某人合眼微笑的模样,觉得要么是自己在做梦,要么是他在说梦话,“你还在乎这个?”

“嗯……本来不在乎的。但是被这些人一搅和,我觉得我如果不争取一下会很吃亏。”

“……什么意思?”

“我的心上人,第一次穿上婚服的时候居然不是跟我成亲。我都不知道这种事还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两次。”

虽然知道这曾是某人的伤心事,但方多病还是没能忍住,他噗嗤笑了出来:“怎么会有人这么惨啊。”

“是吧,很惨的对吧?我会不甘心也很正常是不是。”

“你会吃醋这种事比较让我吃惊,不过会很开心就是了。毕竟你一直都是那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我总感觉我要是哪天突然说想离开你去找个姑娘成亲,你都能毫不犹豫地说‘好’,然后祝福我早生贵子。”方多病忍不住去拽李莲花近在咫尺的手,“尤其是每次想起来你都能端着酒杯去跟肖紫衿祝酒,我都气到脑仁儿疼。”

“都过去多久的事了,你气什么。”

“他挖你墙角!算了,那的确是过去很久的事了……主要还是因为你的态度吧。乔女侠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如果是我,大概会被你这个态度气到吐血吧。”

“既然已经决定一别两宽、各奔前程,再纠缠不休又有什么意思?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你提出想和我分开,去寻一个女子成家,我的确会答应,而且绝不纠缠。因为你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便代表对你来说,你的人生出现了比我更重要的人或事,我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成为你的阻碍。但我没办法真心祝福你——”

方多病听见旁边的人极轻地吸了一口气:“我做不到,因为这次我恐怕没办法真正放下了。”

方多病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就好像跟旁边这个人产生了共感。

他攥紧了掌心里的手:“那时候你抓我抓得那么紧,我就知道你这辈子非本少爷不可了。我不会挣开的,永远不会。不过我也说过,我这个人贪心不足,得陇望蜀,所以以后还会接着吃飞醋,你就多担待些吧。”

“好啊。”被握住的手缓缓伸展开,修长的五指滑入另一只手的指缝,再弯曲起来紧紧扣住,温热的掌心就这样相互抵在了一起,“所以你愿意为我穿一次婚服吗?”

“嗯,本少爷要再考虑考虑。我比较担心的是,你猴年马月能凑得出钱定做你说的那件礼服啊?”

“钱这东西,存心想赚我还是能赚到的。”

“你这个人真会穷讲究……”

“户部尚书和天机山庄的掌上明珠若是当真许给在下,李某怎么舍得怠慢。”

“谁是掌上明珠啊老狐狸!!”


—TBC—


关于花方吃醋的一点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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