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是温柔而愚蠢罢了

【莲花楼|花方】山鬼(八)


09

李莲花和方多病从天而降的时候,吕家宅邸的院落里还残留着昨夜对峙的一些痕迹,比如被贾二鹏砸裂的院墙,比如主屋门前残留的点点血迹。

整个宅邸仍旧是死寂的,昨夜的那些村民被命令搜了整夜的山,李莲花和方多病离开山洞时还看见那口深潭上有人划着竹筏在捞什么东西。

他们在宅邸里转了一圈,方多病在其中一间厢房里找到了自己的衣服和剑,等他换好衣服出来之后,他们又在另一间厢房里发现了贾二鹏的尸体。

这人的死状极为可怖。他缩在一张桌子下面,旁边的桌椅摆设皆被踢翻,他的手紧紧掐着自己的脖子,血从他的七窍中细细流出。

此时时间尚早,山中处处飘荡着白色的薄雾。

“吕神医,清晨叨扰,失礼了。”李莲花站在庭院中对着主屋里的人打招呼,“昨夜事出紧急,不得已伤了吕神医,今日特来登门赔罪,不知吕神医可否出门一叙?”

主屋的门被打开,吕天昌停在门边,没出门槛。他见到李莲花边上站着的方多病,也不惊讶:“他们没找到你的尸体,你果然是没死。”

“多亏吕小姐坦诚相告,我才能及时找到他。”李莲花瞥了一眼吕天昌身后,只见主屋内一片漆黑,看不见昨日坐着轮椅的吕柔身影,“我还要跟吕小姐道谢才是。”

吕天昌没理会李莲花话里藏针的客套,他看上去气色很差,昨夜被削掉了一半的耳朵虽然止了血,但没有包扎,就这样露着血糊糊的断面杵在那里。

方多病看到这些,忽然意识到李莲花说的“一点小手段”指的是什么,他心里有点闷闷的堵。

“她不该告诉你的。”吕天昌神色淡漠,看着都不像在提自己的亲女儿,“只要这个刑探死了,其他人也不会透露些什么。凭你一人,无法追查下去。一切都会照旧。”

方多病对此不敢苟同:“就算她不说,我们也已经根据从贾二鹏那里得到的情报推断得七七八八了。山中适合藏尸的水域寥寥无几,以你的宅邸为中心向外排查,查到鬼哭涧那些尸体只是时间问题。再说,那些替你们杀人的山民也不是什么坚贞不屈的主儿吧?从他们嘴里套出你们的藏尸地点应该不会太难。”

“不难,只需要用足够多的金子利诱,或是用他们的性命相要挟。我试过,很好用。”

“你就是用这种方式请他们替你办事的?”

“他们并非替我办事,我与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方多病不解:“你需要尸体培育‘桃娘子’,他们又需要什么?”

“也许是祭品。”吕天昌没说话,是李莲花回答的方多病,“这些山民信奉山鬼,出于某种原因开始对山鬼进行祭祀,祭祀方式是替山鬼‘娶亲’,即把男子打扮成新郎投入潭中溺毙。这种祭祀已经持续了几十年,是吗?”

“谁知道,反正我来此地时,他们已经在这么做了。”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十几年了吧。”吕天昌望着虚空中遥远的一点,像是在追忆什么,“我来此处寻药,他们捉了我要把我投进潭中,我在生死关头给他们下了毒,他们为求保命只得放了我,转而去寻其他猎物。只是这山中人迹罕至,早些年路过的行人多折在此处,闹鬼的名声传到外面,经过的行人便更少,他们上哪儿去找祭品?”

“还有其他被害者……”方多病闻之色变,“那你呢?难道你就为了赚那点脏钱,答应帮他们杀人吗?!”

“呵,脏钱。刑探大人看着出身优渥,想必没怎么吃过苦吧?应该是没有过病到命悬一线,却拿不出一分钱去抓药的经历。”吕天昌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起来反倒还没有话里的意思那么愤世嫉俗,“再者说,我来此处,是为寻药,再多的钱于我而言也不过是身外之物。”

“听你这意思,敢情你这钱还赚得不情不愿呢?!”

“我当年踏破铁鞋,终于在此处寻到传说中的灵药‘桃娘子’。谁知道住在这里的山民非说‘桃娘子’生在山鬼的居处,是他们的圣物,绝不许外人染指。他们的态度十分坚决,因为很久之前,他们曾经将此药贩卖给外人,没多久,他们便染上了奇怪的疾病,怎么都治不好。直到他们向潭中投入活人,那怪病才逐渐销声匿迹。他们被吓怕了,我用下毒威胁他们都不好使。但我研究‘桃娘子’药效,用它制药的过程中,无意研制出了‘春宵艳’。我把这东西拿到山外售卖,没多久便赚得了暴利。我拿这些钱贿赂那些山民,带他们下山玩乐,他们终于松了口,允许我长期采摘‘桃娘子’。我拿这些脏钱供着那些人吃喝呢,刑探大人。你猜他们会不会被你收买,承认他们做过那些认了就要杀头的重罪?又或者供出我的罪行,断了他们自己的财路?”

“……”方多病听得不太舒服,但无法反驳,因为事实确然如此。他不知道吕天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什么在这儿陪他们攀谈,而且几乎有问必答,所以他只能抓紧时间追问更多真相:“你说你最初寻‘桃娘子’不是为了炼制‘春宵艳’,那你是为了制什么药?”

“你见过小柔,知道她双腿不良于行,你知道是因为什么病吗?”

“不知道……我不太懂医道。”方多病望了眼李莲花,“她说她是被卖进山的,我还以为她的腿是你们打断的。”

“吕小姐血气不足,发育迟缓,气短畏寒,腿上的问题可能是先天不足之症。”

“你也是大夫么。”

“算您半个同行。”

“既是大夫,你应该知道,这世上多的是解释不了也治愈不了的疾病。”

“确实如此。但即便全天下的大夫都说吕小姐的病没救了,我相信吕神医作为一个父亲,也不会甘愿看着吕小姐束手无策地等死。”

“你寻这‘桃娘子’是为了替小柔治病?”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事到如今再谈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方多病终于知道自己从吕天昌的平板语气里感觉到的那股情绪是什么了。吕天昌说话一直没什么情绪波动,连表情也寡淡得死水一潭,未必全是因为他心思深沉,还有可能是因为他那股刻进骨髓里的倦怠。他就像是个身患不治之症的人,倾尽所有四处求医问药,虽然根本也不相信能找到治愈的方法,但还是本着求生的本能死不放手。到花光了最后一个子儿,他虽然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比起对死亡的畏惧,似乎更享受即将到来的解脱。

但真正患病的是他的女儿。

果不其然,吕天昌开始主动谈起他的女儿:“小柔一岁多就学会了走路,后面也能跑会跳,到了两三岁却开始走不动路了。她的手有时会蜷成鹰爪的形状,连吃的都抓不起来。她时常呼吸困难,说话说得好好的就声音嘶哑……我翻遍医书,连她的病名都找不出来。”

他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根本也不在乎外面的两人听不听:“我倾尽家当求医,最终听闻西南有灵药,便摸到了此处。‘桃娘子’果然是灵药,只是繁育困难,培植条件极为苛刻。它无法离开鬼哭涧的水生存,必须以人的脑髓为营养。寄存尸身以青壮年男子为最佳,若是死者曾服用过‘春宵艳’,则长出的‘桃娘子’品质更佳。‘桃娘子’的药效很强,能够有效遏制小柔病症的进一步恶化,但是治病的药不能停,‘桃娘子’的生长速度太慢,永远不够用。”

“所以你雇人替你在山外贩卖‘春宵艳’,以所获之利贿赂山民、偿付雇佣之人的报酬;同时又雇人引诱外地人入山做‘山鬼’的祭品、‘桃娘子’的‘花肥’。”方多病面色凝重,“要不是出了贾二鹏这个有二心的叛徒,你这套做法确实可以一直维持下去。”

“这就是命了。”吕天昌一直在望着屋檐外的天空,“哪怕有贾二鹏,如果昨夜她闭口不言,只要再拖上一时半刻,事情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会有任何余地。”李莲花忽然开口,“从我们入山,你们的运气就到头了。昨夜我以你的性命要挟令嫒,令嫒与你父女情深,断不会坐视不理,你不该苛责于她。至于你说拖上一时半刻……我向你保证,如果我旁边这个人死在这里,这里的所有人下场都会很惨,到时候进监牢按律受审对你们来说都会是奢望。”

“无所谓了。我知道你们是江湖中人,功夫高深,不是我这种人对付得了的。这里的事一旦暴露,接着治病就成了空话,再没什么事是需要我继续图谋的了。”

方多病无法对吕天昌的行为进行评价。他该说什么呢?

他本来想说:“你不该为了替女儿治病就害死那么多人。”可事儿没落在自己身上,说这种话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只能默然。

“……跟我们回百川院受审吧。”方多病出示刑牌,“你的女儿百川院会照料的。”

吕天昌瞥了方多病一眼,但目光很快移开,他又望向天空,这回他似是终于如释重负:“太阳出来了。”

方多病吃过亏,这回顿时提起警戒心:“你什么意思?你在拖延时间?”

吕天昌不回答,他只转身回了屋子,方多病看了李莲花一眼,不知该不该追进去。

李莲花摇摇头:“等一会儿。”

没一会儿,吕天昌抱着吕柔出来了。那个少女终于取掉了厚重的白色长披风,她阖着眼,一身白色长裙,静静倚靠在吕天昌的怀里,轻薄得像一张纸。

“反正能做的一切我都做了,路也就到这里了。”吕天昌抱着吕柔往外走,“我不会跟你去百川院的。虽然我犯的罪按律当斩,但我很可能不会死,我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觊觎‘春宵艳’的药方,他们要抢,你们百川院根本就管不过来。但小柔一定是活不下去了。”

“那你打算如何?”

“我说了,就到这里,对我来说一切已经结束了。”吕天昌抱着吕柔走进了阳光里,他低头看着少女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苍白皮肤,“我带你来这世上受罪,这十几年来都在尽我所能地补偿你,时至今日也不算对不起你了。”

方多病想拦下吕天昌,但他被李莲花拉住了。

“他们应该走不出去了。”

果然,也就这短短几步路,吕天昌行至天井中央,他的背影看着飘出了缕缕白烟。很快方多病就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吕天昌走着走着就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原地,而他身上凭空燃起了火苗。这火苗以人体为燃料,吞噬着吕天昌和他怀中的吕柔疯长,很快便将两人的身影掩在了一簇颜色妖异的火焰中。

“这是什么……”

“不知道。”李莲花远远看着火中挣扎扭曲的人形,“也许是‘桃娘子’,也许是其他什么奇诡的毒或蛊。吕天昌一直在等出太阳,阳光应该就是触发死亡的条件。”

没过一会儿,片刻前还血肉丰盈的人便以快到不合理的速度化成了一堆支离破碎的焦骨。

“走吧。”李莲花沉默了一会儿,“去找韩原,他是此案目前最重要的犯人了。”

山路不宽,两人并行时只能一前一后。方多病跟在李莲花后面,突然开口道:“小花,你以前破案,遇到过这种案子吗?”

“哪种?”

“类似……嗯,被残杀者不无辜,残杀他人者有苦衷,对错难辨,法理与人情背道而驰……这些情况。”

“不是遇到没遇到的问题。应该说这些情况是绝大多数。”

“我知道。”方多病沉吟,“可是我这次感觉很不舒服。”

“你是刑探,方多病。你的任务只是寻找真相,不用强迫自己代入案件中那些人,否则时间长了你会受不了的。”

“我觉得,吕天昌为吕柔做到这个份儿上不值当。很多跟这对父女一点都没关系的人死了,变成了吕柔的药,但吕柔活得仍旧很艰难,吕天昌也活得很累。”

“值得不值得,外人说了不算,当事人觉得值得就是值得。”

“那你呢?”方多病踌躇许久,终于发问,“你为了救我,对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动手,以此来要挟他的女儿……此事是否有违你的道义?你这样又值得吗?”

李莲花终于站定脚步,他转身面向方多病:“我说你一路怎么情绪如此低落,原来是在想这种事。”

“我在想,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李莲花屈指扣了扣方多病越垂越低的脑袋:“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道义不是那种挂在嘴上的浅薄口号,靠条条框框彰显存在感,而是潜移默化的行事准则。到我这个年纪,做事之前当然会权衡很多方面。就对吕天昌出手要挟吕柔这件事来说,吕天昌会不会武功不重要,吕柔是不是体贴父亲的无辜女儿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当时并没有其他破局之法,我明确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你会死在水下。就算当时被扔进水里的不是你,我也必然会这么做。”

“第二个问题。”李莲花的手沿着方多病的侧脸下滑,轻轻抬起了方多病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这话我不爱说,所以估计以后也不会再说第二次,现在之所以告诉你,是怕你这小朋友钻牛角尖。你听好了——只要不违背道义,没什么事是我不能为你做的;若是违背道义,那便视情况的轻重缓急而定。如果有天遇到实在无法抉择的两难,我要是救不了你,就去陪你。以上这些决定,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这些够安你的心吗?”

“……我觉得你不是在安我的心,你是在要我的命。”

“非要听,听了又受不了。”李莲花嘲笑他,“长进呢,小朋友?”

“你这种厚脸皮我可能一辈子都修炼不出来。这不是我的问题。”

 

次日,方多病在龙脊山山脚下迎来了百川院的大队人马。因为方多病已经有了点儿资历,这回负责来跟他接洽的不再是百川院的院长之一。院长们一致认为方多病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他们直接指派方多病负责带队,为这个案子收尾。

方多病被逼承担起了善后工作,工作量突然大增,只能任劳任怨地山里山外两头跑。幸亏李莲花看他太过辛苦,愿意适当伸出援手,这些琐碎的工作才能以极高的效率完工。即便如此,当所有物证和人证都收集齐全,犯人被绳之以法,和当地府衙的交接工作处理完善之后,离八月十五已经不到半个月了。

李莲花不陪方多病去百川院交差,自己先打马回了莲花楼。而当方多病紧赶慢赶从百川院交差回来,离八月十五只剩下三天的时间了。

他端起饭碗疯狂扒饭,放下碗就开始悲鸣:“怎么办怎么办我礼物什么的赴宴衣物什么的都还没准备是不是明天就要启程回去了死了死了死了……”

李莲花莫名其妙:“那是你自己家啊少爷。”

“你真的一点都不紧张吗?”方多病质疑他,“我在为你考虑啊。”

“可能有点紧张,就一点。”李莲花回忆起当年小远城那顿令人窒息的午饭,至今仍觉心悸,“毕竟也是生平以来第一回呢。”

“第一回什么?家宴?”方多病仔细想了想这个词会不会戳到李莲花哪个不为人知的伤心处,“没关系,说是宴会其实很家常的,跟在云居阁吃饭没有区别。”

“第一回……上门提亲。”

方多病骇得睁大了眼睛,但他很快发现了这只老狐狸背后怡然自得晃悠的大尾巴,意识到他又在嘴欠。

“得了吧,你光攒老婆本可能就还得好些年吧。你就想想吧。”

李莲花从一边拿起一只画轴对着方多病抖开:“你觉得我要是再写几首诗,能卖得上价钱吗?”

“……你哪位啊?!谁会花大价钱买你的诗和字画!挂在街边一张一两银子人家都得掂量掂量好么!”方多病伸手去抢画轴,“还给我!”

李莲花轻巧地避过了方多病,画轴被他凌空卷起又背在身后:“好主意。那我改天就到街上沿街兜售,一张五两银子,看看有没有人会买好了。”

“不准卖!不准卖给别人!我出十两一张,全包了!”

李莲花拿画轴轻轻敲了敲那人扑到自己怀里的脑袋:“方小宝啊方小宝,出息呢?”

“蘸醋吃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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