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只是温柔而愚蠢罢了

【莲花楼|花方】但愿人长久(上)

  • 电视剧《莲花楼》李莲花×方多病

  • 时间线接正片完结,非彩蛋的三个月后,HE

  • 本故事可上接合集前三篇加《山鬼》,也可当作独立篇章食用

  • 略长,所以分章节。清汤寡水日常,中秋节回家见家长+家宴

  • OOC!OOC!!OOC!!!如有不适注意及时退出


  • 食用小贴士:壹的BGM为OST《涟漪》,贰的BGM为OST《就在江湖之上漫游坊间》



人世太匆忙,但愿人长久。




——壹——

 

天还没黑透,淡薄的丰盈月影已迫不及待悬在了天尽头。

街道中央的人群逐渐稀疏下来,街道两边的人家里也陆陆续续点起了灯,这就让街边一处悬着幡的小摊看起来格外冷清。

摊主是个一身灰色布衫的年轻人,他身后的幡上画着普通人看一眼就要晕头的经脉穴位图,桌子上放着只敞口的箱子,里面装着些针囊膏药之类的家伙事儿——很显然是个游医。

但他看起来又不太像个大夫。一来是他看着实在太年轻,跟医馆里长年坐诊的大夫们比起来,让人下意识觉得他经验不足;二来,如今不过八月中旬,他却已经套上了夹衣,脸色又青白,一副气血不足又畏寒的模样,很难不让光顾此人的患者犯嘀咕,疑心一个大夫怎么连自己的身子都调理不好。

但据个别实在缺钱而不得不死马当活马医求到此处的患者说,这位大夫虽然看着病恹恹的,医术竟意外地不错。于是在这小小的镇子上,这位年轻的游医就这样勉勉强强站稳了脚跟。

“李大夫,怎的还不回家?”

姓李的年轻游医本来正埋头在书里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被人一招呼,这才舍得抬起头。

叫他的是镇上孙家的婆婆。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操劳了一辈子,到这把年纪已经白了大半头发,却仍精神矍铄。她每天出门都把自己捯饬得利利索索,连头发都梳理得一丝不苟,总爱在发髻上包上颜色朴素的发巾。

她是这位年轻游医在镇上的第一位客人——她在镇外的树林里捡拾柴火的时候不慎崴了脚,一瘸一拐往镇上走的时候遇到了这位同样在林子里拾柴的年轻人。这位年轻人背着孙家婆婆到了他郊外的住所,这是孙家婆婆第一次亲眼看见传闻中停在郊外的奇怪马车。这位大夫虽年轻,治疗跌打损伤的手法却很不错,他给孙婆婆处理了伤处之后,又背着她送回了她镇上的家。

孙家婆婆感念李大夫出手相助的恩情,此后总是不吝于在邻里街坊间宣扬他的医术帮他拉生意。除此之外,老人家本就一副热心肠,上了年纪心就更软,看这李大夫年纪轻轻就身体不好,住的地方四处漏风不说,似乎还缺衣少食,不由对他心生怜悯,所以街上遇见他出摊的时候总乐于随手塞他些自家做多的吃食和一些不算值钱却实用的日需品。这李大夫也是个知礼的人,见推拒不了孙婆婆的好意,便也隔三差五地送些自家种的时令蔬菜给孙婆婆,说是让老人家尝尝鲜。

“孙婆婆。”李大夫眼睛扫过孙婆婆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微微一笑,“我过会儿就收摊了。您这是回家过节?”

“今天我儿子从外面赶回来陪我们老两口过节。”说起自家儿孙,老人家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花,“我那小孙子在外面被养得嘴刁得很,闹着要吃点心蜜饯。这不,我去甘记家称了几样点心,也不知道那小祖宗吃得惯吃不惯……”

李大夫点点头:“天也快黑了,想必家里人已经做好饭在等您了。您快些回家,也好早点跟家里人一起赏月不是?”

“李大夫,你也早些回去啊。天黑了,镇子外的路可不好走。”孙婆婆从自己拎的一摞油纸包里拎出一只小一些的纸包给李大夫,“上次你给我家老伴儿的那贴膏药可好用了!我家老头子说,他的腰已经好久没这么松快过了。今天八月十五,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就称了些月饼。甘记家做月饼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李大夫你拿回去尝尝吧,啊。”

李大夫本来又要下意识地推拒,但和以前每一次一样,他还是在老人家殷切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只好接过那只散发着甜腻油香的纸包。笑着道了谢后,他又坐了一会儿,目送老人家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才开始收摊儿。

 

当李莲花拎着自己吃饭的家伙事儿回到莲花楼附近的时候,天果然已经黑透了。狗舍里远远传来小狗兴奋的叫声,他便扬声回应道:“别叫啦,今天生意不好,收摊儿晚了,一会儿就喂你。”

小狗听不明白,仍旧兴奋地汪汪汪。这人无可奈何地嘀咕了句:“傻狗。”

反正这儿别说人,连个鬼影都没有,并不会有谁冒出来嘲笑他无聊到对着狗说话。

“呐,今天过节,别说我亏待你。给你多加两块炖鸡块儿……虽然是前天剩下的吧。”

小狗蹲坐在食盆前,有些犹疑地闻了闻那多出来的加餐,小心翼翼咬进嘴里,不出一会儿烫着舌头了似的张大了嘴,那东西就从小狗嘴里滚落了出来。这对于任何一个做饭的人来说都算得上是侮辱,因为这个画面有个通俗易懂的形容,叫“狗都不吃”。

于是这人狠狠呼噜了狗头几下子,把人家的毛都摸乱了,他满脸恨铁不成钢:“我自己都舍不得吃!”

小狗抬头看着他摇摇尾巴,好像还挺受用他刚刚摸的那几下子,看着很想再来几下。

这人顿时有点亏心,他调开了脸:“好吧,其实我也不太吃得下去……腥是腥了点儿,反正没放坏,你将就吃呗,不然多浪费。”

以他目前的进账来看,鸡鸭鱼肉都是奢侈品,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买一次,改善伙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补补身体。但奈何他的手艺实在太差,这些“奢侈”的食材落在他手里都算是暴殄天物。

他前几天买了半只鸡,人家宰好了拔好毛的那种,打算回来一鸡多吃,预计能吃到中秋后一天。他不乐意赶在中秋节当天买,因为过节的时候这些鸡鸭鱼肉都会涨价,对一个铜板恨不得能掰八瓣的贫寒人士来说太不值当。

但人算不如天算,那半只鸡在他的锅里被变着法儿地做成了各种惨绝人寰的味道,要是鸡也有在天之灵,横竖得给他半夜托梦只求速死。这让他靠这半只鸡挺到明天的计划完全落空了,今天的食谱不得不从青椒炒鸡块儿就米饭变成了萝卜干儿就米饭。

……总算也还有饭吃呢,李莲花苦中作乐地想,甚至还有月饼。

他喂完狗吃完饭刷完碗之后搂着狗坐在楼梯上,从这里仰头就能看见天上一轮黄澄澄的月亮。他膝盖上摊着包月饼的油纸包,油纸里包着八块月饼,每个个头不算大,黄色的油皮上印着不怎么精致的图案,扑鼻而来一股油和糖混合出的粗暴香味。

在这种并不富裕的小镇上,油和糖都是平时得省着吃的贵重物品。也就逢年过节,老百姓才舍得大手大脚地用油和糖做这种一年才吃得上一次的点心。

李莲花掰开一个月饼,自己先尝了一口,发现是猪油豆沙的馅儿,想着小狗应该也能吃,便掰了一小块扔进一边眼巴巴等了半天的狐狸精嘴里。

不出所料,豆沙黏腻且齁甜,和饼皮一起黏在口腔里,他费劲儿地咀嚼了好一会儿才顺着嗓子咽下去。卖相太差,味道也难说好。但对很久吃不上肉的人来说,这一口确实香。

他为了这一点味道逼着自己勉强吞咽这一大坨浓稠豆沙的时候,骨子里的穷讲究不知不觉死灰复燃。他倚着门框漫无边际地想,好的豆沙应该轻盈绵密入口即化才是,就像……

一只纤细素白的手打开他面前的食盒,露出了盒中做成各色精美花样的点心。在目光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到那只手的主人之前,他猛地晃晃脑袋,告诫自己别再接着往下想。

但记忆怎么会轻易受控?少女温婉的声音从他贴了无数封条的回忆里逃窜出来:“相夷,轻云斋为月夕特意出的点心盒子,刚从店里送来没多久。你忙了这么久,先休息一会儿吧,正好趁热尝一尝,好不好?听说他家的绿豆糕最是一绝——”

他的呼吸几乎要停止。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狐狸精拱了拱他的手,朝着他手上的半块月饼伸舌头,示意还想要。于是他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你也知道这是好东西啊。”李莲花又掰了一小块儿,悬在小狗脑袋上方逗它,非要小狗两只前爪扒上他的腿去够,他才松手让那块儿月饼落进人家嘴里。

他抬头看月亮。今天的月亮的确很圆很亮,盯得久了,有种摄人心魄的美。但茫茫夜空之中只有那一轮满月,又显得太过空旷,这让他的心里不禁也感到空荡荡的。

他忽然很想喝酒。

夜逐渐深了,荒郊野外比人烟密集的市镇还要冷上许多,他即便穿上了为深秋预备的夹衣,仍旧觉得很冷。他想要一壶热酒,不用是很好的品类,只要是热的就好——但他每次路经酒肆,总也舍不得打上一壶最次的劣酒。所以他已经很久没喝过酒了。

再者说,他的身体状况也不太允许他喝酒。当初给他治病的某位大师若是听到他这个不算过分的要求,大概又要恨铁不成钢地对他指指点点,说他不拿自己的命当命。

不过就算有酒又能怎么样呢?酒这东西最忌一个人喝。过去还在师父身侧时,师父总撺掇他陪自己喝两杯,说一个人喝的酒是闷酒,闷酒最是伤人。但他喝过几次之后觉得味道不好,便再也不肯奉陪。

如今想要再和师父一起喝一杯,却是再也不能了。

想到这里,嘴里的月饼突然就不香了。那粘稠的豆沙梗在他的心口附近死活下不去,噎得他气短心疼,他只得把油纸包草草裹起来,起身去给自己烧壶热水。

……他就不该一时起意凑这个热闹,李莲花想,瞎过什么节呢?

他前两年的时候沉疴难起、度日艰难,根本没有心思留意各种节日,只有季节的流转对他来说还算有点意义——冷了要置办冬衣被褥、修整门窗,暖了要抓紧时间播种,热了要注意食水的存储防止霉变……从给自己改名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有闲心过节。

谁承想,吃块儿月饼看个月亮的功夫,他就已经被折腾得快要犯病了。他过去从来也不知道,伤春悲秋竟是如此费命的一件事。

李莲花一边抚着胸口给自己顺气,一边给炭炉上坐着的小陶壶里添上了水。满月的辉光从窗户照入这破落的小楼,竟比点灯还要亮上不少。他瞥了一眼那圆圆满满的月亮,不愿再看,索性背过身盯着炭炉上那点小火苗,等着水烧热。

可那敞亮的月光不肯放过他,仍柔柔地从他背后洒落,在破旧的地板上投下一条清晰的影子。他自己的,茕茕独立的一条影子。

若是再往前三年,遇上这样圆的月亮、这样美的月光,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一定要为自己满斟一杯酒,举杯邀明月,凑出对影成三人的热闹。只是事到如今,他早已知晓自己一直以来的热闹不过是一场浮华,只消一场晚来风急,便风流云散了。在一群人假装出来的热闹里形单影只,似乎还不如确凿无疑的形单影只。

……其实他也不是生来便孤身一人的,他盯着自己的影子想。他兴许也曾有过父母双全的日子,只是那时候他还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但即便那已经记不清面容的父母从他的人生里退场得太早,他的前半生也不曾受过什么不得了的委屈,因为师父师娘和师兄都将他护得很好。

即便是李相夷那样亲缘淡薄、目中无人的家伙,也是得到过他人真心相待的。在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某段时光里,师兄还未下山游历,师父师娘还未因性格不合赌气分居,寂静的云隐山中,他们像是山外的任何一户寻常人家那样团圆和睦。他至今能记起,某年的中秋,他们在云居阁院子的石桌上摆了一桌酒菜——菜是师父难得和师娘一起下厨操办的,酒是自酿的,桌上肥美的螃蟹是师兄和他一起下河摸的,酒菜中间甚至还有几个包裹着别致馅料的月饼。山中生活清苦,那一顿对没出过山的孩子可以说是难得的珍馐。可后来等他出了山,看遍五湖四海的风花雪月,又觉得那实在是太过朴素的一顿饭。

仔细想想,他下山之后回去看师父师娘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每次带了一堆山外的新奇东西回去,总是待了没多久,又因为各种理由匆匆离开。

再后来,与师娘别别扭扭吵了大半辈子的师父被师娘亲手安葬,树了墓碑;早早下山闯荡,却会在逢年过节拎着各色礼物回来探望的师兄在师娘不知道的远方被人暗算身亡,至今连尸身都下落不明;师娘看着长大的不成器的小弟子,逼死了师兄、气死了师父的不肖弟子,死在了深不见底的东海,化作孤魂野鬼都没脸再回师门看望她一眼。

那遥远的、他此生都回不去的故乡,此刻只剩下了师娘孤零零一个人。

千里共婵娟,千里共婵娟……他那一生倔强要强不肯服软的师娘,此刻也在抬头看着这轮亮堂到让人忍不住含泪的明月吗?

李莲花忍不住回头望向窗外。可是那轮满月挂得实在太高,那月光照得太远,被这月光照彻的人太多,它怎么承载得了那么多或悲切或缱绻的思念?

师娘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是李相夷这个不肖弟子让她不得不用余生困守在那充满了思念与过往的方寸之地。在每一个应该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她只能孤身一人对着香案上的牌位低声絮语,假装他们还感觉得到暑热冬寒,叮嘱他们好好吃饭少喝点酒。而她本应也能像这镇上的孙家婆婆那样,在中秋节等到在外闯荡了大半年的孩子带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赶回她身边,与她和她吵了一辈子的碎嘴老伴儿围着饭桌赏花赏月。

……李相夷,你可真该死啊。

迟钝滞涩的痛感一瞬间爆裂开来,李莲花终于感到胸腔里那颗心被狠狠撕碎了。潜伏在体内阴魂不散的附骨之疽瞅准他失去防备的机会在他体内肆虐,寒意隐藏在疼痛之中顺着四经八脉在体内迅速蔓延开来,在一次呼吸的时间里褫夺了他反抗的力气。

这猝不及防的痛楚疼得他呼吸不畅、咳嗽不止,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直到一股血气蓦地从胸口上涌,口中也随之溢满铁锈味。

他咳得眼中泛出泪花,捂着胸口抓住一边的桌角维持着自己不至于摔倒。小小的四方木桌本就没什么重量,被他带得一摇,差点翻倒。他眼疾手快扶住了桌子,但桌上放的油纸包却被打翻在地,纸包里没吃完的月饼散落了一地。

等到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李莲花扶着桌子缓缓蹲下,慢慢把那几个摔烂的月饼掸掸干净,收拢起来,照旧用油纸包好。

他在屋里这么大动静,被他关在门外的狐狸精听了,在外面嗷呜嗷呜直叫,似乎还在用爪子扒着门想进来。

他看着那个纸包,无声地笑了起来。过去曾经有多少人对他付出了真心,被他要么视若等闲要么弃如敝履,尽数辜负——而今,这心如铁石的混账终于遭了报应,沦落到这个田地,连别人对他的一点点好都不配留在手中了。

他配什么呢?他就配孤身一人,如游魂、如过客,在这比岁月更长的红尘路上走完最后一程。

他终于顿悟了自己余生的命运,于是一颗心扑通一声,认命地坠入幽深的古井,散去了最后一丝无谓的温热。

正巧一股夜风从窗外刮进来,将他从心到身吹得冷透。他蹒跚着走到窗边,想要关上窗户,一抬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外面正是月上中天。他缓慢却坚定地关上了窗户,那绮丽的月光被彻底隔绝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从此以后,这轮明月无论是沉西海还是下西楼,都跟他再无半点关系了。

 

 

 

——贰——

 

方多病了结西南归州龙脊山山鬼案,向百川院交完差返回莲花楼的第二日,李莲花便陪着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天机山庄。

紧赶慢赶,两人好歹在八月十四的下午赶到了天机山庄附近。本来方多病想拉着人直接回天机山庄吃晚饭,但李莲花非要在附近的城中停下,说是想在城里转一转,看能买到什么合适的手信。

提到买礼物这个事儿,方多病欣然应允。他带着李莲花进了城,兴致高涨地拉着李莲花从街头转到巷尾,如数家珍地向李莲花介绍每一家可供购买手信的店铺:

“这家布庄总是能出些奇巧的花样,我娘最是喜欢。”

“家里的丫鬟们告诉我那家胭脂水粉铺子的螺黛是全城最畅销的,贵是贵了些,想抢却也要靠消息灵通和手快。”

“你看,那就是胡记,上次的荷花酥是不是特别好吃?我们要不再买两盒……也可能家里已经买上了。”

正逢中秋前一天,城里人流如织,特别是各家商铺里面,个别生意红火的甚至还有长龙排出了店外。方多病隔着宽大的衣袖拽着李莲花的手腕,拉着他在人山人海里杀出一条血路,要不是李莲花拽着,大有不逛完这座城誓不罢休的意思。

“行了行了,我都看见了。逛街什么时候都能逛,买东西要紧——你跟何堂主传信说我们最晚今夜就能到,何堂主肯定会为了等我们守着不睡。你再这么耽误下去,让何堂主等得太晚可怎么办?”

方多病一看天色,这才惊觉时间过得太快,竟已经要到傍晚了。于是两人商量着分头行动,李莲花就在眼前的胡记排队买几盒点心,方多病则折返先前的布庄挑上几匹最时兴的料子。

等到两人各自提着包好的礼物碰了头,满城人家都已经点上了灯、挂上了灯笼。这时候要回去天机山庄吃晚饭想必是赶不上了,两人便就近找了家酒楼。

方多病到了自家地盘,显然是如鱼得水。他本就是酒楼的老主顾,上来便问小二最近新出了什么菜品,挑挑拣拣点了几样之后,又嘱咐小二其他的按他以前的习惯来。

李莲花表示客随主便,他不点菜,所以只安安静静在一边打量方多病跟小二边点菜边寒暄。

“方少爷,您最近这是又破了什么大案啊?”小二殷勤为两人倒茶,“听从京城里回来过年的老主顾们说,您这次揪出来的匪首可是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连京城里什么大官儿家的公子哥儿都死在他手里了……真的吗?”

“嗐,哪儿的事儿!你别听他们瞎说,就是一伙卖假药的而已。”方多病三言两语避开了小二打探案情的话茬,“就这道水煮牛肉,记得多加芫荽。”

“好嘞!”小二应下,目光又转向坐在一边喝茶的李莲花,“这位公子头一次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忌口?”

李莲花的目光从方多病身上转开,对着小二礼貌一笑:“哦,没什么特殊的,随他的口味就行。”

“记下了!您二位稍等,我们一会儿就上菜!”

方多病朝李莲花灿烂一笑:“虽然这家的厨子做菜总的来说不如我家的厨子——当然,更比不上我——但我刚点的那几道菜也算他们的拿手好菜,你今天先将就一下,明天晚上我们吃顿好的!”

李莲花看他这副嘚瑟样子,不由失笑:“就你刚刚点的菜,别说我们两人吃不吃得完,就算拿到明天摆上一桌,也够得上八月十五的排场了。你管这叫将就?”

“你又不像上半年身体没养好的时候那样胃口不好,现在多吃点怎么了?再说了,你难得来一趟,我想让你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每样都尝尝——放心好了,本少爷心里有数,这点儿饭菜也就刚刚够我们两个人吃。你不饿,本少爷一路车马劳顿,可饿得很呢!”

“嗯,那你多吃点。”李莲花抬眼瞥他,眼里有促狭的笑意,“毕竟方大少爷还在长个子呢。”

方多病磨磨牙,意识到这人又在内涵他还是“小朋友”,于是反唇相讥道:“对啊,本少爷还能长个儿呢,再努努力,肯定长得比你高。”

李莲花完全无所谓:“长长长,别光长个头不长心眼儿就行。”

方多病在外面凭借口若悬河的大好口才无往不利,可一回到李莲花眼跟前儿就总是发挥失利,气得他只能抓起一把花生米狠狠地嚼。

两人吃完晚饭没有耽搁立即启程,将将赶在亥时到了天机山庄的大门口。

门口果然留有值守的护卫,远远听见马蹄声就向庄内通了信,等到两人在门口下了马,早有小厮迎上前来为他们牵马接行李。山庄门口,何晓惠带着几名贴身丫鬟与小厮匆匆迎出门来,在她来得及扬声招呼从远方归来的游子之前,那风尘仆仆的游子便已快步上前,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欢快地唤了她一声:“娘!”

于是憋在心里还没来得及出口的千言万语瞬间卡了壳,何晓惠不知不觉红了眼圈,一只手拍了拍爱子的后颈,示意那依恋地埋首在她颈窝里的脑袋抬起来:“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让李先生看了,不笑话你么?”

“才不会呢。”

方多病又紧紧抱了她一下才松开她,这让何晓惠终于能看到站在离他们母子一段距离之外的“李先生”。那人一身青衫,在灯笼暧昧的光将将能照到的边缘站着,正静静注视着这对重逢的母子。见何晓惠的目光转向他,便向何晓惠露出了一个含蓄的笑容,朝她微微欠身颔首致意。

虽然是和将近两年前比几乎没什么变化的面容身形,何晓惠却敏锐地从那套斯文做派里品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李相夷”是恣情任性的江湖游侠,虽然他离开四顾门隐退多年,但名号一出余威犹在,即便是面对那些年纪长他不少的江湖魁首,他依然有资格跟他们平辈论交,从不拘于繁文缛节。而“李莲花”一介江湖游医,不论遇上江湖人还是官面儿上的人,永远斯文儒雅,礼节周全得无可指摘。

……这是要告诉她,今日上门拜访的是“李莲花”吗?

何晓惠一瞄旁边迫不及待招呼着“李莲花你站那儿干什么”的傻儿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的同时,又多多少少感到了一丝安慰。

于是她侧身伸手做出“请”的手势:“李先生,请快进来吧!时辰已晚,你们一路过来鞍马劳顿,府里已经洒扫了住处,你们快些沐浴更衣,尽早休息吧!”

“就是就是,快点儿进来!”

李莲花还没来得及接着客套,就被方多病拽着胳膊拉进了那道灯火通明的大门。

按理来说,李莲花是客人,应该被安排在客房。但天机山庄上下皆得到吩咐,这位李先生不仅是自家少爷的至交好友,更是帮了方家与天机山庄什么大忙的贵人,来了就是要尊为上宾的。所以何堂主做主,从天机堂少主的小院里挑了间和少主自己住处对门的房间精心布置了一番。

李莲花被方多病引着,在一众丫鬟仆从的簇拥下进了方多病从小住到大的小院落。

方多病回头挥挥手让丫鬟仆从们回去忙自己的事,又毕恭毕敬送走了何晓惠,这才腾得出时间跟李莲花说话。

“我们到家啦!你的房间在那儿,包裹在这儿,一会儿先洗澡。”方多病一只手上拿着从仆厮那儿拿回来的行李,一只手牵起李莲花就把他往属于他的房间领,“我得早睡早起,明天大清早就得起来陪我娘到前面去迎客,有的忙呢。不过你可以多睡些时候,别误了吃早膳的时辰就好。中午我尽量回来陪你吃午饭,实在回不来的话就让离儿把饭菜送过来。你先前来过,山庄里的各处也都认识,觉得无聊就四处转转——”

李莲花的手被方多病牵住,不得不加快步伐跟在方多病后面,看方多病跟只小炮仗似的噼里啪啦响个没完没了,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话里话外透着股久违的轻快雀跃——平时方多病为了极力抹除自己在他这儿“小朋友”的刻板印象,在他面前总是极力突出自己(自以为)沉稳能干的一面——能看出来,今天是开心坏了。

“唉,稳重点儿。”他握着那只兴奋得手心都发烫的手轻轻捏了捏,“时辰虽然不早了,也没那么晚,慢慢来没关系的。反正晚上也没见你这么早睡下过。”

“沐浴不要时间?头发晾干不要时间?”两人进了房间,方多病把行李一放,“要不是明天要见客,我都想直接先睡一觉再说。”

你这兴奋劲儿看着不像是能睡着的,李莲花默默想着。他在方多病打算替他拆行李的时候拍了拍方多病的肩,顺手揽过这莫名亢奋的小伙子,带着方多病往外走。

“回去忙你的吧,剩下的我都能自己来。”他指了指对面灯火通明的屋子,“就住正对面,隔着窗户都能看到影子,别黏黏糊糊的行不行?”

“我明天一个白天都可能见不到你,你居然还急着赶我走——”

李莲花伸出食指点在了站在门口的方多病眼前:“你小点儿声,不然明天这晚宴我可去不了了。”

还没等方多病反应过来,他便冷酷无情地把方多病拍在了门外。

“喂!”

李莲花背对着门,听见方多病气冲冲离开的脚步声才叹了口气去拆自己的包裹。

他得庆幸方多病把院子里包括离儿在内的仆从都遣走了,不然要是刚刚方多病那副样子被谁传到何堂主耳朵里,他明天这家宴是真的去不得了。

他虽然没当过爹娘,但因为这天上掉下来的方小宝,也算是赶鸭子上架地无师自通了为人父母的心态。虽说孩子大了总要成家,可父母总希望自家孩子是小两口里得到更多真心的那一方,哪个做父母的乐意看到自家小孩被一个外人迷得五迷三道掏心掏肺?

若是何堂主被这没出息的方小宝气得再从他小时候为李相夷吃的苦开始一一历数,李莲花有预感,以何堂主快言快语的直爽性子,明晚的家宴会给他和方多病两个人都留下深刻到终身难忘的印象,以至于以后他只要再听到“八月十五”或者“中秋”都会尴尬到想要人间蒸发。

 

 

第二天清晨,李莲花早早醒过来的时候,对面声称自己要起个大早的方多病还一点动静都没有。等李莲花打理好自己之后,才听见离儿和其他丫鬟们进了院子往对面去了。

方多病的房间那边一阵忙碌过后,女孩们都按照嘱咐退了出去。没过一会儿,方多病就推开了李莲花的门,跟正从书里抬头的李莲花打了个照面。

“你果然醒了……”方多病招呼他,“我昨晚让她们今早送两份早膳过来。既然起来了就快过来吃饭吧!”

为了待客,方多病把昨天那身方便行走江湖的朴素棉麻短打劲装换成了颜色清丽、质感飘逸的绫罗绸缎。江湖中摸爬滚打了几年的少年侠客摇身一变,又成了初见时金尊玉贵的富家公子,只是当时那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已被打磨成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澄明。

——的确是长大了。

“你看我做什么?”方多病伸出手在李莲花眼前晃晃,“感觉像是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

“不是你说一整个白天都见不到了吗?”李莲花拍开那只手,“现在多看看不行啊。”

“……你从昨晚开始就有点怪。我说你不会是真的紧张吧?”

“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李莲花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赶紧吃吧,究竟是你等客人还是客人等你?”

方多病像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美滋滋地给李莲花夹了只小笼,又给自己夹了只虾饺:“好好好,我吃完就走。”

李莲花在方多病面前从容镇定惯了,难得被方多病抓到一次把柄,心里难免有些不爽。于是他面无表情地在桌子下面轻轻给了方多病一脚。

方多病不由笑得更开心了。他两脚往后一收,端起碗把粥一口气干了,又随便吃了几个小点心,冲锋打仗似的用完了早膳,站起身就往外走。

“你慢慢吃,待会儿离儿她们会来收拾。”方多病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停下来,他回身看向李莲花,“你能答应陪我一起回来,我真的很开心。哪怕只有这一次也好,我想一家人一起举杯赏月的时候有你在,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也许就像是个仪式?所以我特意写信给师祖婆婆向她借你这一次。”

“……还借我一次,我是个物件吗。你怎么这么有想法呢?”

“师祖婆婆说反正这么多年中秋没你陪着她也过来了,现在知道你好好的,那对她来说,你在哪儿过节都一样。”

李莲花想起自己写信给师娘禀告自己中秋受邀去天机山庄一事,得到的回信中,师娘只叮嘱他不用挂心云隐山,既然受邀赴宴,一定要礼数周全,千万不可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

李莲花不禁笑了一下。他这一辈子都不肯跟他们师徒三人说句软话的师娘,对这捡回来没多久的徒孙倒是什么都肯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隔辈亲?

“中秋理应是陪亲人一起过的,今晚向师祖婆婆借你这一次,你就当上桌的其他人也是亲人,好么?”方多病有些期待地望着他,“别紧张了,嗯?”

“操这么多心呢方小宝,今天这么多心不够你操的是吗?”李莲花挥挥手,简直不耐烦他在这儿再多待一秒,“你可快去忙你的吧。”

方多病被他这副恼羞成怒的样子逗得想笑,可是又怕李莲花脸酸下不来台,便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这让他的表情变成了做作的严肃。

“那我走了。”


—TBC—



P.S:据百度,小狗可以吃豆沙,但好像不能往里加糖,所以不要轻易给小狗尝试豆沙月饼。


小红心是作者创作的动力,如果喜欢作品的话希望能点亮小红心~欢迎在评论区讨论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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